[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九卷生命的思索与呐喊--陈映真的小说气象 作者:赵遐秋-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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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啊!
三是展示他的“疯”态。
在《狂人日记》里的《识》里,鲁迅说道,他这部日记里的那些错杂无伦次及荒唐之言,彼此之间是有关联的。这说明,那个一身狂恣病态的“狂人”有他独特的思路去观察事物、思考问题。陈映真笔下的林德旺的独特的思路是什么呢?对于陈映真来说,只有写出了林德旺的特别的思路,才算真正写出了他“疯”态的本质。
在林德旺看来,他正面对着恐怖的黑暗:“现在他觉得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尽一切体力和心力,去避免因少年那一场大病入院前的那一段可怕的、混乱的地狱般的日子。他记得临睡前那种不能自主的绝望、失败和无颜面、无气力再活下去的那种心情。就是那个,他想。那就是阴险地,一步步包抄过来的黑暗。他必须使最大的气力,哪怕是拼着一死,也要躲避那一回想起来就想要紧紧地抓住什么的恐怖和迷乱。”陈映真:《万商帝君》。《陈映真作品集》第4卷,第145页。他想,无论如何,要渡过这一关。他漫漠地想起少年时的那一场大病。恐惧、忿怒、悲伤、羞耻、失败、沮丧、自己恨自己……这些又多又强烈的感觉,像猛然从崩塌的鬼门关汹涌而出的恶鬼,向他喧哗着扑来。他天天同这恶毒、阴狠的黑暗,力竭声嘶地挣扎。
林德旺心目里的黑暗又是什么呢?当然是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恶斗,人吃人的世界。“林德旺看见那不断地在发胖的、店老板的女儿,利落地舀了半勺子用硝腌过的,切成细长条儿的,发红的头皮肉,倒进老人的铝盘上。但他定睛一看,顿时间整个人都吓僵住了。他看见那些粉红色的猪头皮中,竟而掺杂着人的耳朵和指头。林德旺并且逐渐看清楚了,凡是有肉的菜,例如狮子头、炒鸡丁、红烧肉、咖哩牛肉、炸香肠……其中莫不躲藏着人的头皮、指甲、胫骨,甚至于人的生殖器。”“林德旺看见每一个人都装着一点也不知情似的,把人的指头和肚皮肉,送进嘴里吃着。他的心快速地悸动起来了。他抬起头来,看见老板娘正笔直地望着他,狰狞地笑着。”同①,第153页。于是,他两手发冷,拔腿奔跑起来,他害怕那个老板娘杀了自己去做菜。
林德旺心目中的黑暗又是那“不敢说真话的人间”,“不敢说真话的世界!”同①,第154页。人们“只为了保全自己,就不惜欺诳着别人和自己——每一个人都明知自己在欺诳着别人和自己——而不去说破,吃着同类的肉,啃着同类的骨,喝着同类的血……却没有一个人敢起来举发那人肉黑店的真情,打杀了那长着一身白得像用蜡去做成的白肉的,终日油腻腻的老板娘。”陈映真:《万商帝君》。《陈映真作品集》第4卷,第154页。林德旺愤愤地说,“这懦弱的,说谎的人”,“这懦弱,不敢说出真话的世界。”同①。
在林德旺的心目中,这吃人的人,和将被吃的人,协防而形成的黑暗,堵死了自己的生路,即将吞食了自己。对于林德旺,自从进入美商台湾莫飞穆国际公司不久,他先是崇拜Manger。只要是Manager要他办的事;公事,自不必说,就算是办私事——例如帮Manager到银行领钱;打电话叫修车行的人来修Manager的车子;送钱给在西门町等Manager的太太……他都特别卖力,而在办完以后,奇怪地感到特别的光荣。林德旺不知不觉地把Manager做了人生至高无上的光荣,并且进一步把努力工作,看准公司派系,争取自己也有朝一日当上Manager,作为他毕生奋斗的目标。他和姐姐素香赌气以后,更是含悲茹忿,发奋工作,紧跟陈家齐,深深地相信陈家齐把他升起来当业务部下一个Manager的日子,一定会来到。岂知,连国际会议也没有他的份,他彻底绝望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而且,这黑暗深渊即将吞食了他。
在一间素食店,林德旺不经意地看见一份报纸的广告版,上面刊载了镶着黑边的英文广告,要招聘Marketing Manager(行销经理)。“这个魔术一般的英文字——Manager;这个黄金、宝藏一般的观念——‘经理’;这个神奇的发音——‘马内夹’,在林德旺逐渐狂乱起来的心智中,发生了咒语似的效用。”同①,第156页。他的心稳定了下来,兴奋地自语:“你们,再也不能反对我了。”指着报上的字“SALES
MANAGER”,说:“这个位置是我的。”而且,往下看,居然有三个地方要Manager,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这,分明是帝君爷的指示……”陈映真:《万商帝君》。《陈映真作品集》第4卷,第156—157页。他疯了。12月16日,刘福金的日记里写道:
……关闭的会议室门轰然撞开,进来了一位蓬首垢面,奇装异服的男子。他用台语尖声叫喊——
“我是万商帝君爷……”那男子振臂呼喊,“世界万邦,凡商界、企业,拢是我管辖哦!”
…………
“无礼!我万商帝君爷,是来教你们大赚钱……”
…………
“我万商帝君爷有旨啊……”他说,掀开破旧的西装,露出污秽的黄衬衫。衬衫上写着血红的、斗大的英文字:MANAGER。“你们四海通商,不得坏人风俗,诳人财货喂……”他唱歌似地说。同①,第177页。
林德旺确实疯了。
陈映真这样写,不仅进一步揭示了林德旺的病入膏肓的精神重症——渴望当一名经理,而且通过林德旺疯态的异样眼光,揭露了跨国公司的必然性格——吃人的本质。
(三)
第三条线,小说的前四节间或有过若隐若现的描述,直到第五节才有了充分的展开。代表人物是Rita。
Rita是业务部陈经理的秘书,但她和全公司的秘书不一样。她从来不打扮,从来不搔首弄姿,嗲声嗲气地说话。三十岁出头,人却都称她为“奥巴桑”。她为人谦和,工作努力,整天跟着几近于工作偏执狂的陈经理打转。可她再忙,总是不忘找机会把福音单张送给她觉得急切需要送的人。
其实,早在中学时代,Rita就笃信基督。她和她的中学同学琼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们常常在台中沿街骑着自行车去采访中学里的基督教团契契友,常常在深夜共同做祷告。中学毕业后,她们分别考上了台北的两所大学,不久,令她震惊的事发生了,琼脱离了教会。她永远忘不了在最后一次见面时琼所说的话:
“不要为我担心。”
琼安详地注视着她小心地把眼泪擦拭干净。上主一定不是要我们只做个什么事都不懂,只会问他要棒棒糖的那种乖宝宝,琼说,许多无神论者都视为滔天罪行的,教会却噤默不语……琼悲戚地说:
“许多世上的苦难,是我们这儿的教会和信徒所完全不理解的。”陈映真:《万商帝君》。《陈映真作品集》第4卷,第163页。
直到现在,Rita还不理解琼的这番话,也不曾读过琼送给她的一本书:《CHURCH AND ASIAN PEOPLE》。
在公司里,数林德旺最肯接受Rita的福音单张,而林德旺也常常无邪地对Rita说:“全公司,数你最好了。”就在那天陈经理为设置海关事务部经理的报告一事,对林德旺发脾气以后,Rita又给了林德旺一张福音单张:“凡劳苦背重担的人,到我这里来……”然而林德旺却按照他的思路去理解这份福音单张上的话。他想,不是孟子说的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人吗?那就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啊,他恍然大悟,陈经理所说的,你给我省省!省省!其实,省,就是“升”。升升。升!升!他的意思,就是要升我。升我做经理啊!于是,他快乐地去告诉Rita,凡是劳苦背重担的人……我要得救了。全办公室惟一具有慈母心肠的Rita眼睛一亮,但她也确确实实感觉到林德旺内心深处隐藏着不可言说的悲伤、重压和伤害。
再往后,林德旺两天没来上班,Rita好心地替他写了病假条,又写信给林德旺,要他务必亲自来公司销假。陈经理也先后给林德旺发出过两次信,但始终未见回音。Rita不放心,又热心地亲自去看望林德旺。Rita万万没有想到,林德旺那破旧、阴暗小屋里的景象,令她有生以来再次震惊:她在下铺的顶上发现了一张画像,画像旁边有一行林德旺写的字:“帝君太子林德旺绘像。”她仔细地端详着这画像:
一个年轻人正面坐在像是太师椅那种椅子上。西装、领带的服装。那脸,除了微微向着两边的眉毛,是一点也没有林德旺的模样。头部的后面,有一个圆的光圈。顺着光圈的弧度,写着几个英文字母。再定睛看,赫然是MANAGER这个咒语一般的字。陈映真:《万商帝君》。《陈映真作品集》第4卷,第166页。
这时的Rita心中充满着悲楚,猛然地想起了琼的话:“许多世上的苦难,是我们这儿的教会和信徒所完全不理解的。”同①,第167页。
陈映真这样写,表现了,他面对这跨国公司之吃人世界,要以基督教的爱去挽救。这显然是乏力的。对于Rita,或者众多的Rita们,我们当然也取尊敬的心情和态度,但是,社会的黑暗,是必须用别样的手段去消灭的。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所写的这第三条线,的确实有它启蒙的意义。
《生命的思索与呐喊——陈映真的小说气象》
十四、海那边,海这边——聆听“大陆人在台湾”的故事
我是个死不悔改的“统一派”。——陈映真(蔡源煌:《思想的贫困——访陈映真》。《陈映真作品集》第6卷,第128页。)
1979年发表的《累累》,是陈映真军中服役后创作的。小说真切地表现了他的体会:“内战和民族分裂的历史对于大陆农民出身的老士官们残酷的拨弄。”许南村:《后街》。而《华盛顿大楼》系列中的四篇小说,虽然意在表现跨国企业中的人的异化。但是,陈映真依旧不懈地关注着“大陆人在台湾”的命运,敏锐地择取了生活中的有关素材,使其成为这四篇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
(一)
《累累》写了几个国民党下层军官一天的生活,而鲁排长、钱通讯官、李准尉他们又时时事事触景生情,在人的生命里竟然汩汩地涌动着那么多的思乡之情!
那是暮夏8月的一个清晨,点名仪式之后,鲁排长忽然觉得这方寸的操场和这样的清早氤氲,竟然很像那已然极其朦胧的北中国的故乡:
“看哪,看见那青青的山吗?”
姊姊扶着他站在木凳上。他伸着十分热心的脖子,在一望无垠的高粱田的那边;在澄澈得无比的一片晴空中,看见一线深青的,不安定的起伏。
然而那却真是故乡的山,而且是惟一鲜明地印记在他的灵魂的家乡的景色了。然则就连扶着他指示着那么遥远的青山的姊姊,在他的记忆中,也只剩下一个暗花棉袄的初初发育身影罢了。陈映真:《累累》。《陈映真作品集》第3卷,第47页。
回到房间,他们围到窗边,看见不远的草坪上,有一对正欲交媾的狗。就在那煽情的一个瞬间里,钱通讯官的心“确乎是沉落的,沉落到他那多山的家乡去”同①,第51页。。那里,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