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的脸-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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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弄上了那辆小货车。我拼命喊叫,但谁也不听。那几个人也上了车,他们在车上一直抓着我的手臂。车跑出大街,拐进一条小路,又拐向直通郊区的大道。我的喘息稍稍平稳一些了,我对他们说:“你们搞错了,我是一名画家,在群艺馆工作……”我还没有说完他们就笑起来了。他们说:“哦,你是画家,好了,画家,好好地坐着吧。”我说:“我真是画家,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问我们单位,我叫徐阳,你们问问有没有这个人。”他们还是笑,“行啦行啦,我们没说不信,你是画家,行了吧。”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只信我是个精神病。我没办法解释。我不想对他们说我是从哪儿出来的,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不过我想我说了也是白说,既然他们巳经认定我是一个精神病,而一个精神病最合适的去处就是彭家桥——精神病院——那栋座落在城东排渍道旁的脏污破烂的建筑。
天色变得灰青的时候,我作为一个精神病人被人送到了彭家桥。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瘦瘦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副院长,他的眼珠转得很慢,半天才转一圈,显得有些茫然和呆滞。“没有呀,”他说,“我们这儿没有病人跑出去呀,我们的看管是很严格的,我们是有制度的。我们的制度就贴在墙上,你们可以看一看,我们怎么可以让病人跑出去呢?你们看到了我们的门吗?用钢板焊的,关得紧紧的,院墙高高的,谁跑得出去呢?”他的声音尖细而干巴,说话时脖子上的皮上下扯动着,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抓我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看着我。我把脸仰起来,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们对副院长说,“你可不可以看看,他是不是一个病人?他说他是一个画家,有这样的画家吗?”
副院长便把他的眼窝对准我(我觉得他没有眼睛,只有眼窝),大约五六分钟之后,他才问我:“你多大了?家里住哪儿?几口人?父母姓什么叫什么?你叫什么?”我非常想吐他一口,我的嘴里已经准备好了一泡痰,就在我要用舌头把它弹出去的时候,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对他笑了笑。他往后退了一步,很敏捷,但眼窝还是对着我。他被我的笑吓着了。我把笑容收敛起来,尽量让脸上的表情平和一些,说:“你能给群艺馆打个电话吗?”我说,“我给你报号码,你打了电话就知道了。”副院长很犹豫,看看电话机又看看我,再看看那几个人,他对那几个人说:“听他说话不像个病人,不过我还是没有把握,有人是一会儿清楚一会糊涂的,要不,打个电话试试?”
“那就试试吧。”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说。
副院长终于打了电话。我报的是传达室的号码,接电话的是老胡。副院长放下电话之后朝那几个人点了点头,说:“他真是一个画家。”那几个人又面面相觑,然后又一齐看着我。他们的手还抓着我的胳膊,我晃了两晃,他们才把手松开,然后就拼命地甩手,揉搓指关节。他们也不容易,抓了我一个下午。他们的手指巳经僵了。我的手臂上全是他们抓捏出来的红印子。
“没想到,你真是一个画家,可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
我不理他们。我提着裤衩朝那部电话走去。我按键的时候指头一个劲地哆嗦,我的嘴唇也哆嗦起来了。我全身都在哆嗦。
老胡在电话里说:“喂。”
我说:“老胡,快来吧,带条裤子来呀……”
我的眼睛唰一下就湿了。我已经多久没有流过泪了。我的泪水非常汹ァ
老胡赶到彭家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老胡叫了一辆红色的士来接我。他没要那些黄色的绿色的,专门要了一辆红色的士。他说红色驱邪祛晦气。他还给我带来了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衣服是一件园领老头衫,裤子是草黄色斜纹卡叽布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樟脑气息。老胡说这是他的最后一条军裤,是他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裤子,只好把它翻出来了。”老胡不好意思地说。
第一部分第9节 我想她,我想搞她
老胡还带了一包烟,一路上不断地给的士司机递烟。进了市区后,他找了一家小酒馆停下来,说:“我们喝两杯。”我说我不会喝酒。他说:“今天要喝,酒有煞气,知道吗?酒一煞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的运气就变好了。”我们坐在墙角边的桌子上,老胡又是点鱼又是点肉,说是要给我补一补,他端起酒杯,说:“喝!”
我很感动。我的喉咙发粗。我用力说:“喝。”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烧酒。烧酒很辣,我需要这么辣的酒。我感到它们像火一样穿过喉咙跌进肚子里,肚子里立即发出哔哔剥剥的燃烧的声音,一股焰气直往上冲。我大张着嘴把焰气哈出来。老胡看着我皱成一团的脸,快活得哈哈笑。 “你有酒量,”他说,“你是没喝开,喝开了酒量就出来了。”我们就这样吃着喝着,把一瓶酒喝干了,老胡问我:“没糊涂吧?”我晃了晃脑袋,我觉得脑袋很大。我说:“谁糊涂?我没糊涂。”老胡说:“还能看报纸吗?”我说:“什么都能看。”他真从身上摸出了一张折叠得像一只钱包似的南城晚报,在我面前铺开,说:“我给你留着的,你看看吧,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应该看看它。”
老胡用一根精瘦的指头在一个标题上戳着。我先看老胡皮皱皱的指头,然后看指头戳着的字,一边看一边念——交通堵塞为哪般,画家原来是流氓;旁边有一幅照片,照片上主要是那幅画,余小惠的乳房和下腹被贴上了封条似的网纹。我的神情大约有点木讷,既不愤怒也不惊讶,看看照片,又看标题下的文章。文章说一个叫徐阳的青年画家怎样被群众检举揭发,不仅聚众看毛片,还有以画模特儿为由勾引玩弄女性之嫌。文章花了大量笔墨描绘人们怎样蜂拥围观一幅人体画,并且心怀叵测地点了一笔:据说画中人就是本市某剧团一位颇有姿色的青年女演员。
我看报纸的时候,老胡说:“这事按理说应该过去了,你看这张报纸就当看一个笑话,就当它是一个下酒菜,别往心里去。”
我说:“他妈的南城晚报!”接着我又说他妈的!真是他妈的!我用力敲着桌子。我看见碗和筷子都哐啷哐啷地跳了起来。我敲了一下又一下,说,“怎么回事?”
老胡说:“唉,报纸嘛!”
“怎么回事?”我盯着老胡的脸。我觉得他的脸老在晃动,皱纹像蚯蚓一样满脸乱爬。我把身体向他倾去,逼住他的脸问他,“你怎么不说话?”老胡晃着满脸蚯蚓说:“唉!你让我说什么呢?”
“他妈的!”我捶了一下桌子。碗和筷子跳得很高。我又捶了一下,它们跳得更高。“他妈的!”我要再捶桌子的时候,老胡把我拉住了。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我身边,捉住我的手。我说:“老胡你小心别摔跤。”老胡说:“我会小心,我会小心。”我说:“你放开我的手,扶住我的肩膀。”老胡笑道:“还是你扶着我吧,要不我会摔跤的。”老胡真没用,这点酒就不行了,抓我的手抓得那么紧,我说:“老胡你松开我的手,我要捶桌子,我很生气。”老胡说:“好吧,你再捶一下,捶了我们就走。”
老板和端盘子的姑娘在一旁咧着嘴傻笑。我说你们笑什么笑!?老胡说老板别见怪啊。老板说不见怪不见怪。老胡说那我们走啦。老板说不坐啦,那你走好呀。我说老胡你走不走?你真哆嗦!
街上的一切都在歪斜,楼房、树木、车辆和人群都是怪怪的,都跟老胡一样脚下无根站立不稳。灯柱子也是那样。灯光紫莹莹的。老胡的脸膛发黑。左边好像是一个公园,黑黑的,比老胡的脸还黑。街狭窄起来,两边店面的门脸都很矮,里面的灯光像血水,殷红殷红的。歪斜着的门脸里都有一些女人,她们也是红红的,脸是红红的胸脯是红红的,大腿也是红红的。她们把大腿放在门口,把红脸朝着我们笑。她们的红脸和大腿都忽远忽近,像荡秋千似的。她们说老板呐洗脚吧?老板呐洗头吧?老板呐按摩吧?老板呐……我觉得她们像鸡叫。我说鸡窝。老胡也说,鸡窝。
我们继续走着,走过了好多歪歪斜斜的街,走过了广场,走过了民德路中山路。老胡说我们不回去吗?我说不回去。老胡说那我们去哪儿呢?我说去找余小惠。老胡说明天吧,你明天去找余小惠,今天你先回去洗个澡。我说我不洗澡,我要找余小惠,我要跟她说对不起,我对不起她你知不知道?老胡的鼻孔嗤嗤地响着,说你身上的味道多重?不洗澡怎么行呢?你闻闻你的头发,你闻到了吗?我说闻到了。老胡说臭吗?我说不臭。老胡说可是人家余小惠会觉得臭,人家会说呀,徐阳怎么这么臭呀。我说不会,你胡说,她喜欢我,她不会嫌我臭。
老胡嗄嗄地笑了起来。他的黑色的脸一笑就变了形,像所有的东西一样,歪的。
我说:“我想她。我想搞她,我还想揍她未婚夫。”
老胡说:“想她就想她,别胡说。我也知道你想她。我们这不是找她来了吗?你看看是不是这儿?我们是不是到了?”
我看见了那个大门。两根砖柱歪得像要倒似的。我说:“到了。”
老胡真不懂~,还跟着我。他走不稳。他扶着我走。我说老胡你回去吧,你走不稳就打个的回去。老胡说不急。他还扶着我,弄得我晃来晃去,脚都虚了。砖柱后面的练功房里有老鼠吱吱吱的叫声。小巷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老胡叫我走慢点。他像一只破风箱那样喘着。他说你看着脚下。我说你都走不稳啦,你回去吧。他还是说不急。他怎么这么不懂事!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抱着我的腰。他怕摔跤。他简直是吊在我身上。他就这么一直吊着我走进了那栋破楼。楼里有灯。大概他们把坏灯泡换了。灯光黄黄的,光亮一丝一丝,老在飘动,像被风吹了似的。我看见老胡在出汗,满脸都是汗。我说老胡你走这么一点路就出这么多汗,呆会儿让余小惠拿毛巾给你擦一擦。老胡又笑起来,说老皮老脸的,别脏了人家的毛巾,我还是回去自己擦吧。我说就让她擦!老胡说好好好,让她擦。
第一部分第10节 余小惠真不在这儿!
“余小惠,”我对着余小惠的门说,“我是徐阳!”
老胡说:“轻一些,轻一些。”
“你怕什么?”我说,“余小惠你开门,我是徐阳啊!”
老胡说:“别人都睡觉了,我们吵了别人就不好了,对吗?”
我说:“对。”我又说,“余小惠……”老胡说:“再轻一些,再轻一些。”
老胡皱着脸叫我再轻一些,他唆着嘴说,要不我来帮你叫吧,你越叫声音越大。我说你叫她不会开门,我叫她才会开门。老胡说要不还是明天再来吧,她已经睡了。我说她睡觉我还不知道?她不会睡得很死的,我一叫她就会醒的。老胡又笑,他说你又胡说什么呀?我不理他,继续叫着,一边叫一边敲门。老胡说你要把人都吵醒吗?我说谁让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