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四卷吴浊流:面对新语境 作者:石一宁-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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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与“偏离”是法国新修辞学和比利时列日学派修辞学中的重要概念。“零度”是指常规的、中性的话语修辞状态,“偏离”则是对零度的违反状态。实际上,无论日常的口头语言还是文学作品中的语言,绝对的零度和绝对的偏离都是不存在的。两者是互相补充、相反相成的对立统一的关系。《亚细亚的孤儿》作为文学作品的审美性质,决定了它的语言艺术性。“太明究竟是否真地乘船渡到对岸去?以及他是否真的在昆明?都没有人能证实”,从表面上看,这三个句子使用的都是规范语言即“零度”语言,然而这三个句子的修辞手法却是一种“偏离”修辞,因为它不给出明确的意义。反过来就是说,作者写下这三个句子,不是为了强调它们的意义,而是出于修辞艺术的考虑,是一种审美的需要。
关于《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尾艺术,还可以借用西方当代小说文体学布拉格学派的穆卡洛夫斯基(J。Mukarovsky)的“前景化”和俄国形式主义学者什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的“陌生化”理论来分析。“前景化”指作者为了作品的美学价值和主题意义对标准语言(语法)有意识的违背或偏离;或指作者出于同样的目的而频繁采用的某种语言结构。前者是性质上的前景化,后者则是数量上的前景化。转见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第2版,第85页。《亚细亚的孤儿》关于太明最后逃到大陆参加抗战的暗示,也使用了“数量上的前景化”手法。在《日美战争》一章中,作者写道:
(太明)心里突然产生一个意念:那就是趁此机会再到大陆去寻求没有矛盾的生活。他不能像米店老板所说的:“不管世局怎样紊乱,我们只要身边有两块钱就行了”(意指花两块钱买一双高木屐,便可以看那些“皇民派的丑相及日本的失败”)那样地袖手旁观。可是要到大陆去,必须要有大陆方面的签证,而太明在大陆上的友人,事变以后都迁到内地去了,并未留居在日军占领的地区。目下又无法弄到乘船许可证,何况自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海运已停顿了三个月,航空方面也没有机会,要设法弄签证实在是绝无可能,因此太明大陆之行的念头便不得不暂时打消。《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273页。
接下来的《新职》一章,又这样写道:
随着国际形势的激变,太明回大陆去的念头更坚强起来,但他的希望却始终无法实现。他那种热烈的愿望,终于因申请护照手续过于繁杂而遭受挫折,因此他不得不暂时雌伏以待。他虽然是守株待兔之流,但探究他的心理状态,却未必完全消极,他宛如一只狐猿,正在暗中不断地窥伺敌人的虚隙。《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274页。
在更后的《高风亮节》一章,又有这样的描写:
“紫媛想必长得很大了,她跟着淑春仆仆于抗战的旅途中,恐怕不能好好地读书吧?”他(太明)这样想着,舐犊亲情不禁地油然而生,越发激起他回大陆去的意念。他认为在协会里做事实在太愚蠢,甚至觉得留在台湾都是索然无味。同①,第289页。
在接近全书尾声的《恶梦初醒》一章,太明的侄儿达雄受到“皇民化”的蛊惑,为了参加“特种志愿兵”,从大学里回来。作者这样描绘太明面对正陶醉在“皇民”幻景中的达雄时的内心波澜:
太明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达雄,心想:真是一个意志薄弱而可怜的青年!太明忽然想起以前被征召的时候,看到祖国的青年,为抗日而牺牲,慷慨就义的态度。现在对这被骗而不自觉的台湾青年,感觉更痛心更难堪,他简直和那些高唱军歌招摇过市、丧失人性的荒唐青年完全一样。《亚细亚的孤儿》,(台北)草根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1年8月初版第11刷,第318页。
以上在小说中重复出现的太明想回大陆的强烈念头,以及对他“再到大陆去寻求没有矛盾的生活”、“不能袖手旁观”、“觉得留在台湾都是索然无味”、“宛如一只狐猿,正在暗中不断地窥伺敌人的虚隙”、“想念仆仆于抗战旅途中的女儿”、“想起祖国的青年,为抗日而牺牲,慷慨就义的态度”等等这些心理活动的刻画和相似的语言表达,与结尾《疯狂》一章关于太明潜逃到大陆的“传说”一起,合成了一种“前景化”的手法。这一“前景化”的手法对太明最终逃归祖国大陆投入抗日洪流,对小说的抵抗和认同主题,起着加强暗示和递进烘托的作用。“前景化”的语言叙述所形成的语境,制约和规定着《亚细亚的孤儿》结尾的构思和叙述。
《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尾艺术也具有一种什克洛夫斯基所倡的“陌生化”效果。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旨在使人感知事物,艺术技巧在于以复杂的形式增加感知的困难,从而延长并加强感知过程。感知过程是美学的目的所在,所指物并不重要。转见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第2版,第166页。诚然,在吴浊流的文学思想中,内容(所指)比形式(能指)更重要,而且由于语言障碍,他曾经说过自己的作品的意义主要是在内容而不在于表达能力。他应不会认同什氏所谓“所指物并不重要”这种主张。但是,吴浊流作为作家和诗人,不可能对艺术形式掉以轻心。《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尾就运用了“以复杂的形式增加感知的困难”这一“陌生化”手段。“陌生化”避免直接指称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使事物变得新奇陌生,从而使读者(接受者)产生对事物的清新感受。“陌生化”创造出一种新的审美效果。
《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尾,也切合着中国古典文论所推崇的“含蓄”风格,是这一风格的表现。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隐秀》指出,“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深文隐蔚,余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赵仲邑:《文心雕龙译注》,漓江出版社1982年4月初版,第334、335页。刘勰认为,杰出的文章,有的警策,有的含蓄。含蓄是意在言外,微响从侧面传送,文采隐伏而发光,如同爻象变化为互卦,河流蕴藏珠玉。互卦变爻,化成四象;珠玉潜藏水中,使水面产生或方或圆的波纹。深沉含蓄的作品,曲折地包含着无穷的韵味。由语义而产生言外的深意,犹如变爻而成为互卦这一道理。宋代诗评家严羽《沧浪诗话》也极力推崇“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指出:“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转引自敏泽:《中国美学思想史》,齐鲁书社1989年8月初版,第2卷第482、483页。宋代的诗人梅尧臣说:“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转引自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初版,第224页。宋代词人姜夔云:“语贵含蓄。”同③。清代诗评家吴乔《围炉诗话》亦云:“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转引自周振甫:《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5月第2版,第335页。大陆当代学者钱锺书将含蓄解为:“其意初未明言,而寓于字里行间,即‘含蓄’也。”他还辨析了含蓄与寄托的区别:“诗中言之而未尽,欲吐复吞,有待引申,俾能圆足,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一事也。诗中所未尝言,别取事物,凑泊以合,所谓‘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又一事也。前者顺诗利导,亦即蕴于言中,后者辅诗齐行,必须求之文外。含蓄比于形之与神,寄托则类形之与影。”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8月初版,第108、109页。钱锺书认为含蓄是意义已蕴藏于作品的语言之中,只要顺着作品利导推敲就可以明白作者的意思;而寄托则需要到作品之外寻求。含蓄风格在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中已经常出现。钱锺书上述的见解即是针对《诗经·郑风·狡童》的创作技巧而阐发。“意竭则神枯,语实则味短,惟含蓄不尽,使人低回想象于无穷焉,斯为上乘矣。”(清)高步瀛编:《唐宋诗举要·序》;转引自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初版,第226页。吴浊流对中国古典诗词的造诣使其深谙此理,他的不少汉诗作品即颇得含蓄之妙。在《亚细亚的孤儿》结尾的构思中,他也力避“语实味短”,而求“含蓄不尽”,以最大程度地实现小说的审美价值。
《亚细亚的孤儿》还隐含着一些伟大的文学作品在人物塑造方面所达到的一个高度:主体间性的揭示。主体间性是胡塞尔先提出,之后海德格尔在本体论的角度上建立了主体间性理论。与主体性理论将存在视为主客体之间关系不同,主体间性理论将存在看作主体与主体间的关系。文学创作的主体间性实践并非自胡塞尔、海德格尔哲学理论出现之后才存在,而是之前一种尚未获得理论发现与总结的创作现象。巴赫金就曾指出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复调和多声部小说的创造者,是为生活提供基本准则的对话小说的作者。因为他的小说体现了自我与他人的对话乃至自我与自我的对话。而自我与他人同为存在的主体,自我是“自己眼中之我”,他人则是另一个“我”,是他人之“我”。“‘我’从本质上就不可能是孤独的、单个的‘我’。必须是(身份平等的)两个和许多个‘我’,两个和许多个无穷性相互映照和相互确证。”[俄]巴赫金:《陀斯妥耶夫斯基——1961年》(潘月琴译),钱中文主编:巴赫金著作系列之《文本对话与人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初版,第346页。对话的方法能将客体(实质上是物化了的人)转化为另一个主体,另一个能展示自己的“我”。巴赫金还提出了作者与主人公这一对概念。他认为,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应是两个不同的主体间的关系。但作者的意识是涵盖了主人公意识及其世界的意识,作者在主人公面前所持的基本立场是外位的立场。作者在创作中具有一种超视。正是依靠这种超视,作者才能创造作品这一整体并最终完成整体。中国大陆学者近几年来也开始关注文学作品中的主体间性问题,讨论主体分裂成为不同的自我这一文学现象,认识到作家可以通过几个不同的自我之间的对话、审视、反思来探究自我、把握自我,揭示自我的深层结构。刘再复、杨春时:《关于文学的主体间性的对话》,《南方文坛》杂志2002年第6期。台湾学者吕正惠在谈到《亚细亚的孤儿》的结局时认为:“胡太明并不等于吴浊流,而吴浊流对胡太明的人物造型,又必须考虑到曾君这个人的互补作用,也必须考虑到吴浊流所完全缺乏、而胡太明却被刻意安排的‘广东之行’。”吕正惠:《被历史命运播弄的人们——论吴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