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香亭 偷部 清 李渔抄本-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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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道:“这是偶然相遇,非有意来救你,何须谢得。”景期道:“如今迷失了路径,不知该往哪里去?望壮士指引。”汉子道:“官人好不知死活。我这里名叫剑峰山,山中魍魉迷人,虺蛇布毒,豺狼当道,虎豹满山。就是日里也须结队而行,这时便如何走得?也罢。我敬你是个忠臣,留你主仆二人到我家中暂宿一宵,明日走路未迟。”
景期道:“家在何处?”汉子道:“就在此山下。”景期道:“壮士刚才说这山中如此厉害,怎生住得?”汉子道:“俺若是害怕,不敢独自一人在此杀虎了。俺住此二十年,准准杀的一百余只大虫了。”景期道:“如何有许多虎?”汉子道:“俺若隔两个月不杀虎,身子就疲倦了。不要讲闲话,快随我下山去。”
说罢,将死虎提起来,背在身上,手挂钢叉,叫声:“随我来!”大踏步向前竟走。景期与冯元拽着手,随后而行。心里又怕有虎跳出来,回头看着后边。
三人走了里许,山路愈加险峻,那汉子便如踏平地一般。景期与冯元瞪着眼,弯着眼,扯树牵藤,一步一跌,好生难捱。那汉子回头看了这光景,叹道:“你们不理会走山路,须是大着胆,挺着腰,硬着腿,脚步儿实实的踏去才好。若是心里害怕,轻轻踏去,就难于走了。”景期、冯元听了,依着言语,果然好走了。
又行了二、三里,早见山下林子里透出灯光。那汉子在林子外站着不走。景期想道:“已到他家门首,一定是让我先走,所以立定。”便竟向林子中走去。汉子忙横着钢叉拦住道:“你休走,俺这里周围通埋着窝弓暗弩,倘误踏上了,就要害了性命。你二人可扯着我衣袂,慢慢而走。”
景期、冯元心里暗暗感激。扯了他衣袂走了进去。早到黄砂墙下,一扇毛竹小门儿闭着。那汉子将钢叉柄向门上一筑,叫道:“开门。”里面应了一声,那门儿“呀”的开了,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长大丫鬟,手持灯,让他三人进去。那汉子将虎放在地下,向丫鬟道:“这是远方逃难的官人,我留他在此歇宿。你去向大姐说,快收拾酒饭。”丫鬟应了,拖着死虎进去了。
汉子将钢叉倚在壁上,请景期到草堂上施礼坐定。景期道:“蒙壮士高谊,感谢不尽。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汉子道:“俺姓雷名万春,本贯涿州人氏。先父补授剑门关团练,挈家来此。不想父母俱亡,路远回去不得,就在此剑峰山里住下。俺也没有妻室,专一在山打猎度日。且有一个亲兄,名唤雷海清,因少年触了瘴气,双目俱瞽,没甚好做,在家学得一手好琵琶、羯鼓。因往成都赛会,名儿就传入京师。天宝二年,被当今皇帝选去,充做梨园典乐郎官。他也并无子嗣,只生一女儿。先嫂已亡,自己又是瞽目之人,不便带女儿进京。所以留在家中,托俺照管。只有适才出来,那个粗蠢丫鬟在家,服侍答应不周,郎君休嫌怠慢。”景期道:“在此搅扰不当,雷兄说哪里话!”
外面说话,里面早已安排了夜饭。那丫鬟捧将出来,摆在桌上。是一盘鹿肉,一盘野鸡,一盘薰兔,一盘腌虎肉,一大壶烧酒。雷万春请景期对面坐下,又叫冯元在侧首草屋里面坐了,也拿一壶酒,一盘獐肉与他去吃。
万春与景期对酌谈心,吃了一回。万春道:“近日长安光景如何?”景期道:“目今李林甫掌握朝纲,安禄山阴蓄异志,出入宫闱,肆无忌惮,只怕铜驼遍生荆棘,石马埋没蒿莱,此景就在目前矣。”万春道:“郎君青年高拔,就肯奋不顾身,尽忠指佞,实是难得,只是你窜贬遐方,教令尊堂与尊夫人如何放心得下?”景期道:“卑人父母俱亡,尚未娶妻。”
万春听了,沉吟一会道:“原来,郎君尚未有室,俺有句话儿要说,若是郎君肯依,俺便讲,若是不依,俺便不讲了。”景期道:“兄是我救命恩人,有何见谕,敢不领教。”
万春道:“家兄所生一女,名唤天然,年已及笄,尚未字人。俺想当今天下将乱,为大丈夫在世,也要与朝廷干几桩事业。只因舍侄女在家,这穷乡僻壤,寻不出个佳婿。俺故此经年雌伏,不能一旦雄飞。今见郎君翰苑名流,忠肝义胆。况且青年未娶,不揣葑菲,俺要将侄女奉操箕帚,郎君休得推却。”
景期道:“萍水相逢,盛蒙雅爱。只是卑人虽未娶妻,却曾定聘,若遵台命,恐负前盟,如何是好?”万春道:“郎君所聘是谁家女子?”景期道:“是御史葛天民的小姐,名唤明霞,还是卑人未侥幸之前相订的。”万春道:“后来为何不娶?”
景期道:“葛公也为忤了安禄山,降调范阳去了。”万春道:“好翁婿,尽是忠臣,难得!难得!也罢,既如此说,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愿将舍侄女赠与郎君,备位小星,虚位以待葛小姐便了。”
景期道:“虽然如此说,只是令侄女怎好屈他,还须斟酌,不可造次。”万春道:“郎君放心,舍侄女虽是生长山家,颇知闺训。后日妻、妾、夫妇之间,定不误你。况你此去石泉堡,也是虎狼出没的所在。俺侄女亦谙窝弓藏箭之法。随你到任,不惟暂主频烦,还好权充护卫,不须疑惑,和你就此堂前一拜为定罢。”景期立起身来道:“台意既决,敢不顺从,请上受我一拜!”万春也跪下去,对拜了四拜。复身坐了。
那长丫鬟又拿出饭来。万春看了,笑一笑道:“还有一桩事,一发做了。这丫鬟年已二十,气力雄壮,赛过男子。俺叫她是勇儿,想盛价毕竟也未有对头。俺欲将他二人一发配成夫妇,好同心协力的服侍你们,意下如何?”景期还未回答,那冯元在侧首草房里听见,慌忙奔到草堂上就叩头道:“多谢雷老爷,小人冯元拜领了。”景期、万春二人好笑。
吃完了饭,各立起来。万春就取一本历书在手内道:“待我择一个吉日,就好成亲。”冯元道:“夜里看了历头,要犯墓库运的。雷老爷不要看。”万春笑道:“这厮好婆子话,听了倒要好笑。”揭开历本一看道:“恰好明日就是黄道吉日,就安排成亲便了。”景期道:“只是我的衣服都同着行李丢在永定寺里,明日成亲穿戴什么好?”万春道:“不妨,你开个单来,俺明早与你去讨来还你。他若不还,砍了他的光头来献利市。”景期道:“不须开单,我身边有工码帐在此。”便在腰间取出帐来。
万春接来一看,上边一件件写得明白:
大铺盖一副,内绸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纻丝褥一条,绒单一条,小铺盖一副,内布夹被一条,布单被一条,布褥一条。青布直身一件,捎马两个,内皂靴一双,油靴一双,朔子两枝,茄瓢一只,拜匣一个,内书三部,等子一把,银锯一个,并笔砚纸墨图书等物,皮箱一只,内红圆领一件,青圆领一件,直身三件,夹袄三件,单衫三件,裤二条,裙一条,银带一围,纱帽盒一个,内纱帽一顶,外剑一把,琴一张,便壶一个。
万春看完道:“还有什么物?”景期道:“还有巾一顶,葛布直身一件,仓卒间忘在他房里。还有马匹、鞍辔并驮行李的驴子,通不在帐上。”万春道:“晓得子,管教一件不遗失。”说罢,进去提了两张皮出来,说道:“山家没有空闲床褥,总是天气热,不必用被,有虎皮在此,郎君垫着,权睡一宵。那张鹿皮冯元拿去垫了睡。”说罢,放下皮儿进去了。景期与冯元各自睡了。
明早起身,见勇儿捧一盆水出来说道:“钟老爷洗脸,二爷吩咐叫钟老爷宽坐,不要在外面去闯。”景期道:“你二爷呢?”勇儿道:“二爷清早出去了。”景期在草堂中呆呆坐了半日。
到辰牌时分,只见雷万春骑着景期的马,牵着驴子,那些行李通驮在驴背上。手里又提着一个大筐子,有果品、香烛之类在筐子内。到草堂前下了马。那冯元看见,晓得讨了行李来了,连忙来搬取。万春道:“俺绝早到那秃驴寺中,一个和尚也不见,止有八十余岁的老僧在那里。俺问他时,他说:‘昨晚走了什么钟状元,诚恐他报官捉捕,连夜逃走了。那住持人鉴放心不下,半夜里还在山上寻觅,却被虎咬去吃了。有道人看见逃回说的。’”景期道:“天道昭昭,何报之速也。”万春道:“你的行李、马匹通在此了。俺又到那秃驴房内搜看,见有果品、香烛等物。俺想今日做亲通用得着的,被俺连筐子拿了来,省得再去买,又要走三、四十里路。”景期道:“叔翁甚费心了。”
两人吃了饭。万春叫冯元跟出去,去了一会回来。冯元挑着许多野鸡、野鸭、鹿腿、猪蹄,又牵着一只羯羊。万春叫勇儿接进去了。少顷,一个掌礼的、两个吹手进来。那掌礼人原来兼管做厨子的。这还不奇,那吹手更加古怪,手里只拿着一个喇叭,一面鼓儿,并没别件乐器。一进来,就脱下外面长衣,便去扫地、打水,揩台、抹凳。原来,这所在的吹手兼管这些杂事的。景期看了只管笑。
见他们忙了一日,看看到夜,草堂中点起一对红烛,上面供着一尊纸马,看时却是一位顶盔贯甲的黑脸将军。景期不认得这纸马,问道:“这是什么神?”雷万春道:“这是后汉张翼德老爷,俺们这一方通奉为香火的。”景期听了,作了一揖。
掌礼人出来高声道:“吉时已届,打点结亲。”景期就叫冯元拿出冠带来换了。冯元也穿起一件青布直身。那吹手就将喇叭来吹了几声,把鼓儿咚咚的只管乱敲。掌礼人请景期立了,又去请新人出来。那新人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淡红衫子,头上盖着绛纱方巾。就是勇儿做伴,搀扶着出来。拜了天地,又遥拜了雷海清。转身拜雷万春,万春也跪下回礼。然后夫妻交拜完了,掌礼人便请雷万春并景期、天然三人上坐,喝唱冯元夫妇行礼。那勇儿丢了伴婆脚色,也来做新人,同冯元向上拜了两拜。
掌礼人唱道:“请新人同入洞房。”景期与天然站起身来,勇儿又丢了新人脚色,赶来做伴婆,扶着天然而走。冯元拿了两支红烛在前引导。那吹鼓手的鼓儿一发打得响了。景期只是暗笑。进入房里坐定,吹手又将喇叭吹了三声,鼓儿打了三遍,便各自出去。雷万春吩咐勇儿送酒饭进去。景期看着天然,心里想道:“这天然是山家女子,身子倒也娉婷,只不知面貌生得如何?”走近来,将方巾揭开一看。原来又是个绝世佳人,有一首《临江仙》为证:
秀色可餐真美艳,一身雅淡衣裳。眼波入鬓翠眉长。不言微欲笑,多媚总无妨。原只道山鸡野鹜,谁知彩凤文凰。山灵毓秀岂寻常。似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景期看了,不胜之喜,吃罢交杯酒,叫勇儿收了碗盏,打发她出去与冯元成其好事。自己关了房门,走近天然身边,温存亲热了一番。倚到床边解衣就寝。一个待字山中,忽逢良偶;一个迍邅途次,反遇佳人。两人的快活,通是出于意外,那种云雨绸缪之趣,不待言而可知。
话休絮烦。景期在雷家住了数日,吩咐冯元、勇儿都称雷天然是二夫人。那雷天然果是仪容窈窕,德性温和,与景期甚相恩爱。景期恐赴任太迟,就与雷万春商议起身赴任。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