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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彼得堡的大师-第3章

小说: 彼得堡的大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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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抬起眼睛,遇到他探索的目光,马上慌张地躲开。他心里升起一阵愤怒的冲动。他要抓住她的手,摇晃她的身子。看着我,孩子!他要说:看着我,学着点!    
    他的刀掉到地下。他如释重负地借机弯腰去捡。他脸上的皮肤似乎被剥掉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老是要把一张血淋淋的、可怕的面具塞到她们两人前面,硬要她们看。    
    那女人又说话了。“马特廖娜和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好朋友,”她沉着而小心地说。接着转向那孩子:“他给你上课,是吗?”    
    “他教我法语和德语。主要是法语。”    
    马特廖娜:这个名字对她可不合适。老太婆的名字,身材瘦小、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的名字。    
    “我希望你保留他的一些东西,”他说,“做个纪念。”    
    孩子又抬起眼睛,困惑地打量着他,像狗打量陌生人似的,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那是怎么回事?答复是:她无法把我当成巴维尔的爸爸。她试图在我身上找到巴维尔的影子,但是找不到。他又想:对她来说,巴维尔还没有死。他仍旧活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散发着青春温暖甜蜜的气息。我这么黑不溜秋、瘦骨嶙峋,留着胡子,一定像是带着大镰刀的死神那般讨厌。死神露着一英寸长的牙齿,走起路来髋关节和踝骨喀喀直响。    
    他不愿意谈他的儿子。但愿意听别人谈,是啊,当然很愿意。屈指算来,今天是巴维尔死后的第十天。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像秋天的落叶一般仍在空中飘荡的有关巴维尔的记忆,会被踩进泥里,或者被风卷走,飞到炫目的空中。他要把这些记忆收集起来加以保存。死亡、哀悼、遗忘,是人人都要遵循的规律。有人说,假如没有遗忘,世界很快就变得什么都不是,而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图书馆。话虽这么说,他一想到巴维尔被人遗忘,就会冒火,像是一头暴躁的老公牛,瞪着眼睛,十分危险。    
    他要听人家说事。不可思议的是那孩子居然要说了。“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瞥了母亲一眼,确保自己可以说出这个死去的名字———“说他在彼得堡再呆一个短时期,然后他要去法国。”    
    她停了下来。他焦急地等她接着往下讲。    
    “他干吗要去法国?”她问道,现在只对他一个人说话。“法国有什么事?”    
    法国?“他并不想去法国,他只是要离开俄罗斯,”他回答说。“人们年轻的时候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烦。人们烦自己的祖国,因为祖国好像老旧没劲。人们要求新景象,新思想。人们以为在法国、德国或者英国能找到未来,而自己的国家太沉闷,不可能找到。”    
    那孩子皱着眉头。他说的是法国、祖国,而她听到的却是别的东西,字眼深层隐含的东西:怨恨。    
    “我的儿子受的教育很零碎,”他说,现在不是对着那孩子,而是对着母亲。“我老是让他转校。原因很简单:他早晨起不来。怎么都叫他不醒。也许我太重视了。可是不上课,就不能指望注册入学。”    
    在这时候说这种事真够奇怪的!尽管如此,他转向女儿接着说下去。“他的法语很靠不住———你一定注意到了。也许那正是他要去法国的原因———提高他的法语水平。”    
    “他书看得很多,”母亲说。“有时候,他的屋子里整宿点着灯。”她的声音很低、很平稳。“我们不在意。他生前一向体贴别人。我们很喜欢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是吗?”她对孩子的微微一笑在他看来仿佛是爱抚似的。    
    生前。她终于说出了口。    
    她皱皱眉头。“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    
    一阵尴尬的静默。他不做任何缓解的努力。相反的是,他像狼保护幼崽似的竖起了毛。你得小心,他想道:你甘冒风险说了对他不利的话,后果由你自己担当!我既是他的妈,又是他的爸,对他来说,我什么都是,并且还不止这些!他想站起来嚷嚷。是什么呢?他对抗的敌人又是谁呢?    
    他喉咙里面有什么———有一声呻吟———要涌出来,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用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了下来。    
    他听见那女人从桌边站起身。他等那孩子也站起来,可是她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擦干眼睛,擤了鼻子。“对不起,我失态了,”他悄悄对孩子说,孩子仍坐在那儿,低头对着空盘子。    
    他走进巴维尔的房间,关上门。难过吗?不,事实是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感到愤怒,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他的儿子却死了。他尤其对这个小姑娘感到愤怒,尽管她一副温顺的样子,他想把她撕成碎片。    
    他双臂抱胸躺在床上,他急促地呼吸,想把正要控制他的魔鬼驱逐出去。他知道自己活像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他所说的魔鬼也许只是在拍打翅膀的他自己的灵魂。此时此刻活着有点叫人恶心。他想死。不止是死:他想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至于来世之说,他并不相信。他准备同成群结队的其他死灵魂一起呆在河边,等待永远不会来的驳船。空气阴冷潮湿,黑水拍打河岸,他身上的衣服会烂掉,落到脚下,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儿子了。    
    他再次用合抱在胸前的冰冷的手指计算日子。十天。十天之后的感觉就是这样。    
    诗歌或许会让他回忆起儿子。他隐约感到可能适用的那首诗的韵律和音乐感。可是他不是诗人:他更像是一条这儿刨刨,那儿翻翻,忘了把骨头埋在什么地方的狗。    
    他等到门缝下面的灯光消失时,悄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的寄宿所。    
    


第三章 巴维尔巴维尔(2)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在水底下潜泳。光线是蓝幽幽的。他优美地侧身滑行着;他的帽子似乎掉了,他穿着黑衣服,有一种像是海龟的感觉,在属于他的自然环境中的大海龟。他身体上面微波荡漾,他身体下面是一泓静水。他在一片片水草中游过:缓缓飘动的水草像手指似的抚摩他的鳍,如果他身上有鳍的话。    
    他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游泳时偶尔张开口,发出他认为的喊叫或者呼唤。每喊叫或者呼唤一次,水就涌进他嘴里;每一个音节都被一口水所取代。他变得越来越臃肿,最后胸骨擦到了河床的淤泥。    
    巴维尔仰天躺着。他两眼紧闭。他的头发随波逐流,像婴儿的头发那么柔软。    
    他那海龟似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自己觉得叫声像狗吠,然后朝那孩子冲去。他想吻孩子的脸;但是当他僵硬的嘴唇触碰到时,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不在咬。    
    这时候,他醒过来了。    
    他按照老习惯,上午总是坐在他房间里的小书桌前。侍女进来打扫时,他挥挥手让她出去。但是他一个字也没写。他并没有丧失活动能力。他的心脏跳得很有规律,他的头脑很清晰。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拿起笔,在纸上写出字来。但是他担心写的东西会像是出自疯子之手———满纸的邪恶、淫秽,难以克制。在他的想象中,疯狂通过右臂的动脉到达指尖和笔纸,汩汩流出来;他不用蘸墨水,根本没有这种需要。流到纸上的不是血,也不是墨水,而是一种黑色的酸性液体,在偏光下看来隐隐发绿。在纸上不会干:如果用手指去触摸,会有一种流体的、触点似的感觉。甚至盲人都能阅读的文字。    
    下午,他回到蜡烛街巴维尔的房间。他关好通向房间的里门,用一把椅子顶住房门。接着,他把那套白衣服摊在床上。在日光下,他可以看清袖口多么肮脏。他嗅嗅腋窝,清晰地闻到了气味:不是小孩,而是成年人的气味。他吸了又吸。吸多少次后,气味才会消失呢?如果把衣服放在玻璃罩里面,气味能保存吗?    
    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那套白色的。虽然上衣太宽大,裤子太长,他穿在身上并不觉得自己样子滑稽。    
    他躺下来,两臂交叉。这个姿势富有戏剧性,出于冲动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是他对冲动毫无信心。    
    他有一个幻象:在无情的星星下面彼得堡延伸出去,显得广袤低矮。天空挂着一条横幅,写着一个希伯来字母拼写的字。他不识希伯来文,但知道那是谴责,是诅咒。    
    一扇用七道铁链拴住的大门把他儿子关在门外。他担当的艰巨任务就是打开这扇门。    
    想法、感觉、幻象。他相信这一切吗?它们来自他内心最深处;可是内心的可信程度不比理性高多少。    
    我在步步后退,他想道;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还剩什么呢?    
    他想象自己回到了蛋里,或者至少回到某种光滑的、冰凉的、灰色的东西里。也许那不仅是一个蛋:也许那是灵魂,也许灵魂就是那样的。    
    床底下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是耗子捣乱吗?他不管。他转过身,把那件白上衣蒙在脸上,深深吸气。    
    自从他得悉儿子死亡后,他身体里有些东西在逐渐消失,他认为是坚定。我才是死去的人,他想;或者不如说,我丧了命,可是死亡没有到来。他感觉自己身体强壮结实,不会垮。他的胸部像是板条完好的木桶。他的心脏会跳动很长时间。虽然如此,他从人类的时间里给硬拖了出来。裹挟他的水继续向前流去,仍旧有它的方向,甚至目的;然而目的已经不再是生命了。裹挟他的是死水,是静止的水。    
    他睡着了。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他划亮一根火柴,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已经过了午夜。他在哪儿?    
    他在毯子下面翻来覆去,断断续续地睡得很不踏实。早晨,他头发凌乱,身上散发着气味,去盥洗室时,遇到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扎着头巾,穿着一双大靴子,像是市场上的女售货员。她诧异地打量着他。“我睡着了,我很疲倦,”他解释说。可是问题不在那儿。问题在他仍旧穿着那套白衣服。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离开之前想住在巴维尔的房间里,”他接着说。“要不了几天。”    
    “我们现在不能谈这件事,我很匆忙,”她回答说。她显然不喜欢这个想法。也没有表示同意。不过他已经付了房租,她毫无办法。    
    整个上午,他都坐在儿子房间里的桌前,双手捧着头。他不能假装在写东西。他的心思转到巴维尔死亡的那一刻。他不能忍受的想法是,巴维尔坠落时的最后一刹那,知道什么都救不了他,他必死无疑。必死无疑的确定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要让自己相信,由于坠落时的措手不及和慌乱,由于心理在不能承受的极大痛苦面前会产生某种自我麻醉的作用,巴维尔也许没有感受到那种可怕的确定性和痛苦。他衷心希望情况是这样的。同时,他知道他之所以希望,是一种自我麻醉,免得想到巴维尔在坠落时心里十分清楚。    
    这种时候,他分不清巴维尔和他自己。他们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多多少少无非是个念头而已,巴维尔借他的身体想这个念头,而他则借巴维尔的身体来想。这个念头让巴维尔永远活着,一直处于坠落之中。    
    他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死了。他想:只要我还活着,就让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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