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大师-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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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姑娘腾出一点地方,他在她身边坐下,晕晕乎乎地耷拉着脑袋。“您有什么不舒服吗?”她问道。
他没有回答。他想说什么?他为什么总是这么累?他的脑子似乎蒙了一层雾。如果他是书里面的人物,遇到这种情况,只有心在说话,而书页却是空白时,他会说什么呢?
“我不能告诉你,”他慢慢地说,“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悲哀和格格不入。你玩的游戏不是我能参加的。吸引你的,一定也吸引过巴维尔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如果要我说实话,我说的就是它使我感到厌恶。”
那个高身材的姑娘不声不响地走出了房间。她经过时,衣服的窸窣声和一股熏衣草的香味在他心中激起一阵意想不到的欲望。渴望什么?渴望那姑娘吗?当然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不如说是渴望青春,渴望一去不返的东西,渴望宽衣解带和赤裸的身体的自由。即使这样,他的反应仍使他烦恼。为什么发生在此时此地?可能同他的极度疲乏有点关系,但也可能同巴维尔有关:发现他进入了巴维尔的世界,巴维尔的情欲环境。
“他们给我看了那些标出要处决的人的名单,”他说。
芬兰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那些名单目前在警察手里———希望你了解。他们是从巴维尔的房间里抄去的。我要问的是: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分配了一定数目的暗杀对象,有没有某些特殊的人指定由谁去暗杀?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是不是事先要对那些人做些考察,熟悉他们的日常生活?你们暗中监视他们在家里的情况吗?”
芬兰姑娘正要开口,但他开始恢复正常,他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
“如果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是不是必须和受害人混得很熟,熟得超过你们希望的程度?你们会不会从街上随便召来一个人,比如说,一个乞丐,给他五十个戈比,吩咐他处理一条瞎了眼的老狗,那人找了绳子,做了一个活扣绞索,抚摸着狗,让它安静,然后低声说了些什么,他这么做的时候,觉得感情的暗流开始涌动,从那一刻开始,他和那条狗已经不是陌路的关系了,原本是单纯的工作任务,现在变成了最卑鄙的叛卖———如此卑鄙,以致当他把狗吊起来的时候,狗发出的叫声会在他耳边萦绕好几天———狗发出的是诧异的惨叫:怎么会是你?那个念头会不会使你下不了手?”
他说话时,高身材的女人回来了。她跪在房间远处的角落里,在折叠床单、卷垫子。芬兰姑娘活跃起来。她的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地想说话。但是他不停地往下说,不让她插嘴。
“如果一条平常的狗都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你打算除掉的男人或女人有什么力量使你不惴惴不安呢?我认为挑选要除掉的人民敌人时,不管挑选方式如何科学,去杀他们的人都不可能心安理得。比如说:谁被确定为巴维尔要杀的第一个对象?他被指派去杀的人是谁?”
“你为什么问这话?你想知道什么?”
“因为我打算去那人的家,跪在他家门前,为巴维尔永远没有去成表示感谢。”
“如此说来,你为巴维尔被杀感到庆幸?”
“巴维尔没有死。他原本可能送命,但是他吉人天相,活了下来。”
另一个女人第一次开口。“您过来坐在这儿好吗,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指着窗前的桌子说,那边有两把椅子。
“我的姐姐,”芬兰姑娘介绍说。
“姐妹,但不是同父母所生,”另一个说。她们的笑声轻松随便。
她的腔调是彼得堡地区的,但声音很低沉。受过声乐训练的声音。他觉得以前见过她。歌唱演员吗?他以前常去歌剧院的时候见过?以她的年纪来说,不可能是那个时代的。
他坐了其中一把椅子;她在他对面坐下。桌子很窄。她的脚碰到了他的脚;他挪了一下。
第九部分涅恰耶夫(2)
虽然她背对着窗口,他现在明白她为什么抹这么厚的粉。她的皮肤密密麻麻的都是得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真可惜,他暗忖着:她算不上是美人,但长得还好看。
她的脚又碰到他的脚了,脚背靠着脚背搁在那儿。
他浑身起了一种不安的兴奋。像下棋似的,他想:两个棋手隔着一张小桌子,深思熟虑地走棋。对方像拿起棋子似的提起脚,搁在他的脚上———使他兴奋的是不是这种深思熟虑呢?至于第三个人,那个没有看见的观察者,那个看着别处的傀儡,她是不是也有扮演的角色?深思熟虑和俗气,能引起激动的俗气。她们怎么会如此了解他,了解他的欲望?
一个歌手,女低音歌手:女低音王后。
“你认识我的儿子,”他说。
“他是个追随者。是个吉祥物。”
他了解这个名称的意思,听了很不高兴。在大学生的圈子里,吉祥物是跟随,是跑腿打杂的人。
“他是你的朋友吗?”
她耸耸肩膀。“朋友这个称呼太女人气了。我们不需要朋友。”
女人气:这个词从女人嘴里说出来真够另类的!他有一种感觉:他已经了解的东西比他想了解的更多。那只脚仍旧搁在他的脚上,但现在它的压力给人以迟钝的感觉,迟钝,没有生气,甚至有威胁性。不再是一只脚了,而是一只靴子。巴维尔不会喜欢这种把戏的。巴维尔的幻象重现了,巴维尔朝他走来。他身边的姑娘,他的新娘,变得模模糊糊。巴维尔在微笑,笑容仿佛绽出了光环。他想道:我的朋友!强烈的爱使他心碎。他想道:难道我必须接受这个来代替你吗?
“如果你不需要朋友,但愿上帝保佑你,”他低声说。
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那两个女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屋子里没有镜子。他再坐下来的时候,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已经没有了。
“你把我儿子怎么啦?”他嘶哑地问道。
那女人在桌子上探过身去,一对蓝眼睛仔细打量他。通过那层扑粉,在下巴皮肤的凹陷里,他发现了剃刀没有刮掉的胡子。鼻梁上面的眉毛也太浓密。女人的意识会提醒他用镊子拔掉。敢情那芬兰姑娘也是个男孩,肥胖的小男孩?这两个突然叫他感到恶心。
她,或者他,在说话。毫无疑问,就是涅恰耶夫本人。伪装突然变得透明了。记忆也突然变得十分清晰:和平大会的大厅里,会议间隙的时候,涅恰耶夫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一面瞪眼冷对一屋子的大人:好吧,你们敢笑就笑吧,你们讥笑中学生吧!他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裤子褪到膝盖,坐在马桶上被人撞见的孩子,毫无防御能力,但仍旧倔头倔脑。笑吧,总有一天我会同你们算账!
他想起姆罗切科夫斯基的情妇,奥博连斯卡娅公主说的一句话:“他也许是无政府主义的小捣蛋鬼,不过他首先应该治治他脸上的青春痘!”
“考虑到警察对你儿子的所作所为,”涅恰耶夫说,“你不愤怒,真使我感到惊奇。福音书上说过,应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这个家伙,福音书上没有那种话!你说巴维尔什么来着?你干吗穿这么可笑的衣服?”
“你肯定不信自杀一说。伊萨耶夫确实不是自杀———那是警方捏造的谎言。他们无法用法律来对付我们,于是干出这些下流的谋杀。你肯定有了怀疑———否则你干吗到这里来?”
那个男人假装的温柔都消失了:说话也用本来的嗓音。他来回走动时,身上的蓝色衣服窸窣作响。里面穿的是什么呢?长裤还是光着腿?长衣服里面光着两条腿走动,互相擦来擦去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认为我们就没有危险了吗?你认为我在自己的城市,在我出生的城市里,喜欢乔装打扮,轻手轻脚地走路吗?你知道在彼得堡的街上作为一个女人的感觉吗?”他被愤怒所左右,嗓门越来越高。“你知道你不得不听到的是什么话吗?男人们跟在你背后,悄悄地说一些你难以想象的脏话,而你却没有对付他们的办法!”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许你完全能够想象。也许我说的情况你再熟悉不过了。”
芬兰姑娘端了一盆土豆过来,放在膝上,开始削皮。她神色安详;看上去真像一个小老太太。“天气转冷了,”她说。
两个都是疯子!他想道。我在这儿干什么?我必须回到巴维尔那儿去!
“劳驾……劳驾把你讲的有关我儿子的事情再给我说说,”他说。
“很好,我给你讲讲你儿子的事吧。官方的结论是他属于自杀。如果你相信,你未免太容易受骗了,傻到了家。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自己以前不是也参加过革命吗?你一定明白,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难道你已经单独媾和?在斗争第一线的人不断地遭到追捕、拷打、杀戮。我很希望你了解这些情况,把它写下来。特别是因为在我们可耻的俄罗斯报刊上人们永远不会看到有关你儿子和他一类人的真相。”
涅恰耶夫的声音低了一些,紧张一些。“你儿子的遭遇随便哪一天也可能落到我身上,或者我们另一个同志身上。你说你一点不了解。你不妨到街上去,到集市上去,到人们相聚的小酒店去,你就会发现人们了解。他们会了解的!到了最后审判日,人民不会忘记谁为他们受苦、为他们牺牲,也不会忘记谁袖手旁观!”
愤怒的基督,他心想,那就是他模仿的对象。《圣经·旧约》里的基督,把放高利贷的人赶出神殿的基督。甚至连服装也合适:不是套裙,而是长袍。模仿、冒充、亵渎。
“别威胁我!”他回答说。“你有什么资格以人民的名义说话?人民不是报复心很强的。人民不会把他们的时间花在阴谋策划上面。”
“人民知道他们的敌人是谁,当敌人完蛋时,人民不会为他们浪费眼泪!拿我们来说,我们至少知道应该做什么,并且我们已经在做了!也许你以前知道,可是你现在只会嘀咕、摇头、哭泣。那是软弱。我们可不是软弱的人,我们不相信眼泪,我们不把时间浪费在夸夸其谈上面。有些事能谈,有些事不能谈,只能做。我们不空谈,我们不哭泣,我们不是没完没了地考虑这考虑那,我们只是行动!”
“好极了!你们只是行动。但是你们从哪里得到指示?你们听从的是人民的声音,还是你们自己的声音,只不过稍加伪装,不需要自己承认?”
“又一个聪明的问题!又是浪费时间!我们对聪明已经厌倦了。聪明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聪明是我们要消灭的对象之一。平常人的日子来临了。平常人并不聪明。平常人只希望实打实地办事。办完一件事后,再由平常人决定下一件办什么,决定是否允许聪明继续存在!”
“聪明的书和那一类东西是不是允许继续存在呢?”芬兰姑娘生气勃勃地、甚至兴奋地插嘴问道。
第九部分涅恰耶夫(3)
巴维尔会不会是这种人的朋友呢,他厌恶地想道,时时刻刻都在煽起自以为是的狂热的人?这地方像是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