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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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
“那次战争爆发之前,两国自然都提高警惕,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对方,因为它们彼此都怕对方。后来,住在这个国家的一只水獭去访问某一对水虎夫妇。那只雌水虎的丈夫不务正业,她原打算把他杀死。她丈夫还保了寿险,说不定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诱使她谋杀他的原因。”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嗯——不,只认得雄的。我老婆说那个雄的是坏蛋,可依我看来,与其说他是坏蛋,倒不如说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水虎捉住。……于是雌水虎在老公的那杯可可里放了氰化钾。不晓得怎么搞错了,又把它拿给客人水獭喝了。水獭这下当然丧了命。接着……”
“接着就打起仗来了吗?”
“可不。恰好那只水獭又曾荣获过勋章。”
“哪边打赢了?”
“自然是我们国家。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水虎因而英勇地阵亡了。可是跟敌国比较起来,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我国的皮毛差不多都是水獭皮。那次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之外,我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干什么?”
“当然是吃喽。我们水虎只要肚皮饿了,是什么都肯吃的。”
“这——请你不要生气。对于在战场上的水虎们来说,这……在我们国家,这可是丑闻呢。”
“在这个国家无疑也是个丑闻。可只要本人直言不讳,谁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咯不是也说过吗:‘过不讳言,何过之有。’……何况我除了谋利之外,还有满腔爱国的热情呢!”
这时俱乐部的侍者刚巧走了进来。他向嘎尔鞠了一躬,像朗诵似的说:“贵府的隔壁着火了。”
“着——着火!”
嘎尔惊慌地站起来,我当然也站了起来。
接着侍者镇静地又补了一句:“可是已经扑灭了。”
嘎尔目送着侍者的背影,露出半哭不笑的表情。我望着他的脸,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恨上这个玻璃公司老板了。然而如今嘎尔并不是作为什么大资本家,而只是以一个普通水虎的身分站在这里。我把花瓶里的冬蔷薇拔出来递给嘎尔。
“火灾虽然熄灭了,尊夫人不免受了场虚惊,你把这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跟我握握手,然后突然咧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的房子是我出租给人家的,至少还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此刻嘎尔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十
“你怎么啦?今天情绪怪低沉的……”
火灾的第二天,我叼着烟卷,对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的学生拉卟说。拉卟将右腿跷在左腿上,呆呆地对着地板发怔,连他那烂嘴都几乎看不到了。
“拉卟君,我在问你哪:怎么啦?”
“没什么,是一点无聊的小事……”拉卟这才抬起头来,用凄楚的鼻音说,“我今天看着窗外,无意中说了句:‘哎呀,捕虫堇开花啦。’我妹妹听了脸色一变,发脾气说:‘反正我是捕虫堇呗。’我妈又一向偏袒妹妹,也骂起我来了。”
“你说了句‘捕虫堇开花啦’,怎么就会把令妹惹恼了呢?”
“唔,说不定她是把我的话领会为‘捉雄水虎’。这时,跟我妈不和的婶婶也来帮腔,越闹越大发了。而且成年喝得醉醺醺的爹,听到我们在吵架,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揍。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弟弟乘机偷了妈妈的钱包,看电影什么的去了。我……我真是……”
拉卟双手捂住脸,一声不响地哭起来。我当然同情他,并且想起了诗人托喀对家族制度的鄙夷。我拍拍拉卟的肩膀,竭力安慰他:“这种事儿很平常,鼓起勇气来吧。”
“可是……要是我的嘴没有烂就好了……”
“你只有想开一点。咱们到托喀家去吧。”
“托喀君看不起我,因为我不能像他那样大胆地抛弃家族。”
“那么就到库拉巴喀家去吧。”
那次音乐会以来,我跟库拉巴喀也交上了朋友,就好歹把拉卟带到这位大音乐家的家里去。跟托喀比起来,库拉巴喀过得阔气多了。这并不是说,过得像资本家嘎尔那样。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古董——塔那格拉①偶人和波斯陶器什么的,放着土耳其式躺椅,库拉巴喀总是在自己的肖像下面跟孩子们一道玩耍。可今天不知怎的,他交抱着双臂,怒容满面地坐在那儿。而且他脚底下到处撒满了碎纸片。拉卟本来是经常和诗人托喀一起跟库拉巴喀见面的,但这副情景大概使他吃了一惊,今天他只是毕恭毕敬地向库拉巴喀鞠个躬,就默默地坐到房间的角落里了。
① 塔那格拉是古希腊的城市,以产泥人著称。
我连招呼也没正经打,就问这位大音乐家:“你怎么啦,库拉巴喀君?”
“没怎么着!评论家这种蠢才!说什么我的抒情诗比托喀的差远啦!”
“可你是位音乐家呀……”
“光这么说还可以容忍。他还说,跟啰喀比起来,我就称不上是音乐家啦!”
啰喀是个常常被拿来跟库拉巴喀相提并论的音乐家。可惜因为他不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连一次也没跟他说过话。不过我多次看到过他的照片:嘴巴是翘起来的,相貌很不寻常。
“啰喀毫无疑问也是个天才。可是他的音乐缺乏洋溢在你的音乐中的那种近代的热情。”
“你真这么想吗?”
“那还用说!”
于是,库拉巴喀突然站起来,抓起塔那格拉偶人就狠狠地往地板上一掼。拉卟大概吓得够戗,不知喊了句什么,抬起腿就想溜掉。库拉巴喀向拉卟和我打了个手势,要我们“别害怕”,冷静地说道:“这是因为你也跟俗人一样没有耳力的缘故。我怕啰喀……”
“你?不要假装谦虚吧。”
“谁假装谦虚?首先,与其在你们面前装样子,还不如我到评论家面前去装呢。我——库拉巴喀是天才。我并不怕啰喀。”
“那你怕的是什么?”
“怕那个不明真相的东西——也就是说,怕支配啰喀的星星。”
“我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就明白了吧:啰喀没有受我的影响。可我不知不觉地却受了他的影响。”
“那是因为你的敏感性……”
“你听我说,才不是敏感性的问题呢。啰喀一向安于做唯独他能胜任的工作。然而我老是焦躁。从啰喀看来也许只是一步之差。然而依我看来却是十英里之差。”
“可您的《英雄曲》……”
库拉巴喀那对眯缝眼儿眯得更细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拉卟道:“别说啦。你懂什么?我比那些对啰喀低声下气的狗才们要了解他。”
“你别那么激动。”
“谁愿意激动呢……我总是这么想:冥冥之中仿佛有谁为了嘲弄我库拉巴喀,在把啰喀摆在我前面。哲学家马咯尽管成天在彩色玻璃灯笼下读古书,对这种事却了如指掌。”
“为什么呢?”
“你看看马咯最近写的《傻子的话》这本书吧……”
库拉巴喀递给我——或者毋宁说是丢给我一本书。然后抱着胳膊粗声粗气地说了句:“那么今天就告辞啦。”
我决定跟垂头丧气的拉卟一道再度去逛马路。熙熙攘攘的大街两侧,成行的山毛榉树的树阴下依然是鳞次栉比的形形色色的商店。我们默默地漫步着。这时蓄着长发的诗人托喀踱过来了。
托喀一看见我们,就从肚袋里掏出手绢,一遍又一遍地揩额头,说道:“啊,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打算去找库拉巴喀,我已经多日没见到他啦……”
我怕这两位艺术家会吵架,就委婉地向托喀说明库拉巴喀的情绪多么坏。
“是吗?那就算了。库拉巴喀有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两三个星期,我也失眠,苦恼得很。”
“你跟我们一道散散步怎么样?”
“不,今天失陪啦。哎呀!”
托喀喊罢,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而且他浑身冒着冷汗。
“你怎么啦?”
“怎么啦?”
“我觉得有一只绿色的猴子从那辆汽车的窗口伸出脑袋似的。”
我有些替他担心,就劝他去请医生查喀瞧瞧。可是不管怎么劝,托喀也不同意,而且还满腹狐疑地打量我们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决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千万不要忘记。——那么,再见。我绝不去找查喀!”
我们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目送着托喀的后影。我们——不,学生拉卟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不知什么工夫,他已叉开腿站在马路当中,弯身从胯下观看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水虎。
我只当这个水虎也发疯了,就急忙把他拽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干什么?”
拉卟揉揉眼睛,镇静得出奇地回答说:“晤,我太苦闷了,所以倒转过来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可还是一样啊。”
十一
以下是哲学家马咯所写的《傻子的话》里的几段:
傻子总认为除了自己以外谁都是傻子。
我们之所以爱大自然,说不定是因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们。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尚,在生活中又丝毫不违背它。
我们最想引为自豪的偏偏是我们所没有的东西。
任何人也不反对打破偶像。同时任何人也不反对成为偶像。然而能够安然坐在偶像的台座上的乃是最受神的恩宠者——傻子、坏蛋或英雄。(这一段有库拉巴喀用爪子抓过的道道。)
我们的生活不可缺少的思想,说不定在三千年以前已经枯竭。我们也许只是在旧的柴火上添加新的火焰而已。
我们的一个特点是常常超然于意识到的一切。
如果说幸福中伴有痛苦,和平中伴有倦怠,那么……
为自己辩护比为别人辩护要困难。谁不相信,就请看律师。
矜夸、爱欲、疑惑——三千年来,一切罪过都由此而生。同时,一切德行恐怕也发源于此。
减少物质上的欲望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了获得和平,我们也得减少精神上的欲望。(这一段也有库拉巴喀用爪子抓过的痕迹。)
我们比人类不幸。人类没有水虎开化。(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禁失笑。)
做什么就能完成什么,能完成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生活归根结蒂是不能脱离这样的循环论法的——也就是说,自始至终是不合理的。
波特莱尔变成白痴后,他只用一个词来表达人生观,那就是“女阴”。但这个词并不足以说明他自己。能说明他自己的毋宁是“诗才”,因为他凭借诗才足以维持生活,使他忘了“肚皮”一词。
(这一段上也留有库拉巴喀的爪印。)
如果将理性贯彻始终,我们当然就得否定自己的存在。
将理性奉为神明的伏尔泰之所以能幸福地度过一生,正说明人类没有水虎那样开化。
十二
一个微寒的下午,我读厌了《傻子的话》,就去造访哲学家马咯。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上,一只瘦得像蚊子似的水虎靠着墙发怔呢。这分明是以前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