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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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帝国文库是日本明治时期由博文馆出版的日本中世、近世的文学作品丛书,共五十卷。coc2
② 伊凡·卡拉马佐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着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
③ 安德烈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所着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的主人公之一。
④ 唐璜是西班牙传说里的放荡人物,为西欧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莫里哀的喜剧、莫扎特的歌剧、拜伦的长诗都曾以唐璜作主人公。
⑤ 靡非斯特是德国作家歌德(1749…1832)的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
⑥ 列那狐是中世纪德国传说中的狡猾的狐狸。
⑦ 长州藩领有周防、长门二国,在今山口县。萩在山口县中部,曾是长州藩的政治中心,明治维新的很多志士出身于此地。
⑧ 村田清风(1783…1855),日本德川幕府末期的长州藩士,主张日本维新。
⑨ 山县有朋(1838…1922),长州藩出身的日本军人、政治家。
这样的信辅,当然一切都是从书本里学来的。至少可以说不依赖书本的事,他一件也不曾做过。实际上他为了理解人生,并没有去观察街头的行人。倒可以说,为了观察行人,他才去了解书本里的人生。或者说不定这也是通晓人生的迂回之策。但是街头的行人,对他来说也只是行人而已。他为了了解他们——为了了解他们的爱,他们的憎,他们的虚荣心,就是读书。读书——特别是读世纪末欧洲产生的小说和戏剧①。他在这冰冷的光辉中总算发现了在他面前展开的人间喜剧。或者说吧,发现了善恶不分的他自身的灵魂。这也不只限于人生。他发现了本所许多街道上的自然美,可是,靠了几本爱读的书——特别是元禄的徘谐,他观察自然的眼光才变得尖锐了一些。由于读了这些,他发现了“京都附近的山势”②,“郁金香地里的秋风”③,“海上阵雨里的主帆和偏帆”④,“黑夜里飞过的苍鹭的叫声”⑤——发现了本所的街道未曾使他懂得的自然美。这种“从书本到现实”,常常是信辅的真理。他在自己的半生中也曾对几个女性产生过爱情。然而她们却没有一个使他懂得女性的美。至少没有使他懂得书本以外的女性美。“透过阳光的耳朵”和“落在面颊上的睫毛的影子”,他都是从戈蒂耶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里学来的。正是由于这些,信辅今天才懂得女性的美,不然的话,他也许只能懂得女性的性……
① 指十九世纪末叶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所产生的颓废、没落的倾向。
② 见《续猿蓑》,全句是:“松蕈哟,京都附近的山势!”俳人广濑惟然(?…1710)作。
③ 见《猿蓑》,全句是:“早晨的露水哟,和郁金香地里的秋风。”徘人凡兆(?…1714)作。
④ 见《猿蓑》,全句是:“忙匆匆呀,海上阵雨里的主帆和偏帆!”徘人向井去来(1561…1704)作。
⑤ 见《续猿蓑》,全句是:“闪电伴着黑夜里飞过的苍鹭的叫声。”俳人松尾芭蕉(1644…1694)作。
⑥ 戈蒂耶(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
可是贫穷的信辅却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买他要读的书。他想方设法来摆脱这种困难,第一是依靠图书馆,第二是依靠借书铺,第三是依靠招来吝啬之讥的他的节俭。他清楚地记得面对大水沟的借书铺,为人很好的借书铺的老婆婆,以及老婆婆所从事的做花簪的家庭副业。老婆婆很信任好容易上了小学的“哥儿”的诚实。但是,这个“哥儿”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发明了装扮成找书的样子,偷偷地读书。他也还清楚地记得旧书店一家挨一家的二十年前的神保町大街,旧书店的屋顶后面,可以看到阳光照射着的九段坂①的斜坡。当然那时的神保町大街既不通电车,也不通马车。他——十二岁的小学生,胳肢窝下夹着饭盒和笔记本,为了上大桥图书馆②,多次在这条大街上往复。往复路程一里半。从大桥图书馆又上帝国图书馆③。他仍然记得帝国图书馆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对高高的图书馆大厅顶棚的恐惧,对高大的窗子的恐惧,对坐满无数椅子的无数的人们的恐惧。但是,恐惧幸而在去过两三次之后就消失了。他很快地就对阅览室、对铁的阶梯、对目录箱、对地下食堂有了亲密的感情。这之后他又到了大学图书馆和高等学校图书馆。他在这些图书馆里不知道借过几百册书。而在这些书里,也不知道爱上了几十本书。然而——
① 九段坂是从市谷经靖国神社至神田的长坡,在东京千代田区。
② 大桥图书馆是博文馆负责人大桥新太郎创建的私立图书馆,在东京千代田区。
③ 帝国图书馆是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分馆,上野图书馆的旧称。
然而他爱的——几乎不管内容如何都爱的,还是他自己买的书。信辅为了买书,连咖啡馆也不去。可是,他的零用钱总是不够用。他为了解决零用钱,每周三次给一个亲戚家的中学生教数学(!)。即便是这样钱仍不够用的时候,就不得不去卖书了。然而卖书的价钱,还不到买新书的一半价。不仅如此,把长年保存的书卖给旧书店,常常是他的悲剧。他曾在一个细雪飘落的夜晚,浏览神保町大街的一家又一家的旧书店。他在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扎拉图斯拉》①。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扎拉图斯拉》。这是两个多月之前,他卖掉的沾满手垢的《扎拉图斯拉》。他仁立在店头,东一段西一段地读这本旧的《扎拉图斯拉》。重读起来爱不释手,渐渐产生了怀念之情。
① 扎拉图斯拉生于公元前七世纪,七十七岁时死去,据说是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始祖。此处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尼采(1844…1900)的哲学著作《扎拉图斯拉如是说》(1883…1891)。此书采用散文叙事诗的体裁,假托扎拉图斯拉作为预言家,下山向大众宣扬“超人”思想。
“这本书多少钱?”
站立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把《扎拉图斯拉》拿到旧书店的女老板那儿问。
“一圆六角钱,您如果喜欢,那就给一圆五角钱吧!”
信辅记得这本书只卖了七角钱。然而,讨价还价的结果,好容易以卖价的两倍——一圆四角钱,终于又一次把它买了下来。雪夜的路上,房屋和电车都笼罩在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寂静中。他在这条大路上回到很远的本所的途中,不时感觉出他衣袋里铁青色封面的《扎拉图斯拉》。而同时他喃喃自语,几次嘲笑着自己……
六 朋友们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譬如说哪怕是什么样的君子也好,除品行之外简直毫无长处的青年,对他来说就是没有用的路人——不,还不如说是每次见面他都少不了要予以挪揄的丑角。这对操行是六分的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他从中学到高等学校,从高等学校到大学,在经历几个学校的过程中,不断地对他们加以嘲笑。当然他们之中有人对他的嘲笑很气愤。但其中也有人是十足的模范君子,对他的嘲笑浑然不觉。他在被斥之为“讨厌的家伙”时,常常略感到愉快。然而,不论怎么嘲笑也没有任何反响,就只能使他愤恨。另外还有这样一个君子——某高等学校文科的学生,利文斯通①的崇拜者。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信辅,有一次对他信口开河地说,连拜伦读利文古斯顿的传记时都感动得哭泣不止。尔来已历二十年的今天,这位利文斯通的崇拜者在某基督教会的机关杂志上,照旧歌颂利文斯通。而他的文章是用这样一行文字开始的:“连恶魔诗人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都竟然流泪,这教给了我们什么呢?”
① 利文斯通(1813…1873),英国传教士,横越非洲的探险家,着有《南非传教旅行考察记》等书。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即使不是君子,如果他是没有强烈求知欲的青年,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路人。他并不希求他的朋友们都那么温文尔雅,他的朋友们是没有青年人的热情的青年人也未始不可。唔,他对亲密的朋友倒是畏惧的,然而他的朋友们应该具有头脑。应该有头脑——有极其聪明的头脑。不管是多么漂亮的年轻人,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喜爱。同时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君子,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憎恶。实际上他的友情总是在某些爱中孕育着憎恶的情感。信辅至今还坚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友情。至少他相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不带Herr und Knecht①气味的友情。况且当时的朋友们,在另一方面正是互不相容的死敌。他以自己的头脑为武器不断不息地同他们格斗。惠特曼②,自由诗,创造的进化③——几乎到处都是战场。他在这些战场上,或者打倒他的朋友们,或者被他的朋友们打倒。这种精神上的格斗,简直是由于他最嗜好屠杀而挑起来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表现出新的观念和新的美的格调,那也是事实。午夜三点的蜡烛的火焰怎样照耀着他们的争论,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又是怎样支配了他们的争论。……信辅非常清楚地记得九月的一个夜晚,有几只很大的灯蛾向蜡烛飞来。灯蛾是在深夜里突然灿烂华丽地诞生出来的。可是,一触到火焰上,就过早地、令人难以置信地扑拉拉死去了。就是到了现在这也许是并没有什么稀奇价值的事。然而信辅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件小事——每当想起这个不可思议的美丽的灯蛾的生死,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就多少感到凄凉……
① 德语:主人与侍从。
② 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着有《草叶集》等。
③ 法国哲学家帕格森(1859…1941),着有《创造进化论》一书。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标准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这个标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例外。这就是把他的朋友们和他之间的关系截断的社会的阶级的差别。对和他出身差不多的中产阶级的青年,信辅没有什么抵触。但是,对他所熟悉的少数上流阶级的青年——有时甚至对中流上层阶级的青年,却多少感到格格不人,像陌生人般的憎恶。他们当中有的怠惰,有的懦怯,有的是肉欲的奴隶。然而他并不只是由于这些原因才憎恶他们。不,和这些相比,毋宁说是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其实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地憎恶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