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4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② 这一串人名,都是明治维新时期的社会名流。
丈夫抱着五岁的儿子,衣角上还扯着大男孩,拥挤在往来的人流中,还时时回头照顾身后的阿富。阿富搀着最大的女孩,见丈夫回过头来,便对他笑一笑。经过了二十年岁月,当然已显出一点老相,水灵灵的眼睛,却还跟过去一样。她是在明治四五年间,同古河屋老板政兵卫的外甥,现在这丈夫结婚的。那时丈夫在横滨,现在在银座某街开一家小钟表店。
阿富偶尔抬起头来,恰巧面前跑过一辆双马车,安安泰泰地坐在车上的,正是那个老新……今天老新的身分已经大非昔比,帽子上一簇鸵鸟毛,镶着绣金的边,大大小小的勋章和各种荣誉的标志,挂满胸膛,可是花白胡子的紫脸膛,还是过去在街上要饭的那一张。阿富不觉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原来她有过感觉……老新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乞儿。是由于他的容貌么,是由于说话的声气么,还是当时他手里那支手枪?总之,那时已经有点感觉了。阿富眉毛也不动地注视老新的脸。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老新也正在看着她的脸。二十年前雨天的回忆,一下子逼得她气也透不过来似的,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那时为救一条猫的命,她是打算顺从老新了。到底是什么动机,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老新在那样的时候,对于已经躺倒的她的身体,却连指头也没碰一碰,那又是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尽管不知道,她仍觉得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马车从她身边擦过去,她的心里怦然一动。
马车过后,丈夫又从人流中回过头来望望阿富,阿富一见丈夫的脸,又微微一笑,心里觉得安静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
报恩记(芥川龙之介)
报恩记
作者:芥川龙之介
阿妈港甚内的话
我叫甚内。姓么,……嗳嗳,很早以来,大家都叫我阿妈港甚内。阿妈港甚内——您听说过这个名字么?不,请不要慌,我就是您知道的那个有名的大盗。不过,今晚上这儿来,不是来打劫的,请放心。
我是知道您的。您在日本神甫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也许您现在同一个强盗一起,连一会儿也觉得不愉快吧。不过,我也不是专门当强盗的。有个时期曾受聚乐公召唤的吕宋助左卫门部下的一个小官,也确实叫甚内。还有给利休居士送来一只叫做“红头”的宝贵的水勺的那位连歌师①,本名也叫甚内。还有几年前,写过一本叫《阿妈港日记》的书,在大村那边当露天通事②的,不是也叫甚内吗?此外,在三条河原闹事那回,救了船长玛尔特奈特的那个和尚,在埋地方妙国寺门前卖南蛮草药的那个商人……他们的名字,也都叫甚内。不,顶重要的,是去年在圣法朗士教堂捐献装有圣玛利亚指甲的黄金舍利塔的,也就是名叫甚内的教徒。
①连歌是日本和歌的一种,由二人互相联作,连歌师是专作连歌的作者。
②露天通事,专替外国人作口头翻译的人。
不过今晚我很遗憾,没工夫细说他的经历,只是请您相信,阿妈港甚内,同世上普通人也没有太特别的地方。是么,那么,我就尽量简单地谈谈我的来意,我是来请您替一位亡灵做弥撒的。不,这人不是我的亲族,也不是在我刀上留下血迹的人。名字么,名字……嗳,我不知道说出来好不好。为了那人的灵魂——那就说是为一位名叫保罗的日本人,祈求冥福吧。不行吗?——当然受阿妈港甚内的嘱托,办这样的事是不能不慎重的。不过,不管活人死人,请您千万别告诉别人。您胸上挂得有十字架,我还是要请您遵守这一条。不,——请原谅(笑)。我是一个强盗,怀疑一位神甫,实在太狂妄了。可是,要是不遵守这一条约定(突然认真的),即使不被地狱火烧死,也会得到现世的惩罚。
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在一个刮大风的半夜里,我化装成一个行脚和尚,在京城街头溜达。我这样溜达,并不是这晚上开始的,前后五夜,每夜过了初更,我便避开人目,窥探人家的门户。我的目的当然不用说了。特别那时我正想出洋到摩利迦去,需要一笔钱花。
街头当然早已没有行人,天上只有星星,风一息不停地呼呼狂叫。我在阴暗的屋檐下穿过,走到小川町,正到十字路拐弯地方,见了一所很大的宅子,那就是京师有名的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本宅。北条屋虽跟角仓一样是做海上买卖的,但到底还比不上角仓,不过究竟也有一二条走暹罗、吕宋的沙船,算得上一家富商。我不是专门来找这人家的,但既然碰上了,便打算干一趟买卖。前面说过,这晚正刮大风——这对我们这行买卖正合适。我便在路边蓄水缸里,藏好了箬笠和行杖,一蹦蹦上了高墙。
世上大家都说阿妈港甚内会隐身术——这您当然不会像俗人一样相信这种话。我不会隐身术,也没魔鬼附在我身上,只是在阿妈港时,拜过一位葡萄牙船医的老师,学过一些高明的本领,实地应用时,可以扭断大铁锁,拨开重门闩,都没什么困难(笑笑)。这种过去没有的窃盗本领——在日本这个未开化的国家,跟洋枪、十字架一样,也是西洋传进来的。
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已进了北条屋的内院,走过一条黑暗的走廊,想不到时已深夜,屋子里还透出灯光,而且还有谈话的声音,看样子那里是茶间。“大风夜的茶话”,我不觉苦笑了一下,便轻轻走过去。我倒不担心人声妨碍我的活动,而是对在这样风雅的屋子里,这家主人和客人的夜半清谈发生了兴趣。
走到隔扇外面,耳朵里果然听到茶炊沸水的声音,和这声音同时,却出乎意外地听到边说边哭泣的声音。谁在哭呢——一听是女人的哭声。在这种富有人家的茶间里,半夜里有女人哭泣可不是一件寻常事,我憋住呼吸,从隔扇缝里透出的亮光中,向茶间悄悄张望。
灯光中,看见古色古香的板间中挂著书画,供着菊花的盆景——果然是一间幽静风趣的房间,板间前面——正在我望过去的正面,坐着一位老人,大概就是主人弥三右卫门吧,穿着细花纹羽绸外套,两手抱着胸脯,一眼望去,和茶炊的沸声同样清楚。他的下首,坐着一位端庄的梳高发髻的老太太,只见一个侧脸,正在不断地拭眼泪。
“尽管生活富裕,大概也遇到什么难题了。”我这样想着,自然露出了微笑。微笑——倒并非对这对夫妇存什么恶意。像我这种已经背了四十年恶名声的人,对别人——特别是别人的不幸,是会幸灾乐祸的(表情残酷)。那时我好似看歌舞伎的场面,很高兴地望着老夫妇在悲叹(讽刺地一笑)。不过,也不单是我,谁看小说都是爱看悲惨情节的嘛。
过了一会儿,弥三右卫门叹了一口气说:
“已经碰上了这种难关,哭哭也挽回不了的了,从明天起,我决定把店员全部遣散。”
那时一阵狂风,摇动了茶间,打乱了声浪,我就没听清弥三右卫门太太的话。主人点点头,两手叠在膝盖上,抬眼望望竹编的天花板,粗黑的眉毛,尖尖的颊骨,特别是那长长的眼梢——越看越觉面善,确实是在哪里见过的。
“主,耶稣基督呀,请把您的力量赐给我们吧……”
弥三右卫门闭着眼喃喃祷告起来。老太婆也跟着祈求上帝的保佑。我还是一眼不眨地注视弥三右卫门的脸。屋外又吹过一阵风,我心里一闪,记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在记忆里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弥三右卫门的面影。
二十年前的往事,——这不用多说,只简单谈谈事实。那时我出洋到阿妈港,有位日本人的船长,救了我的性命。当时大家没通名姓便分开了。现在我见了这弥三右卫门,原来正是当年的那位船长。想不到会有这种巧遇。我仍旧注视这老人的脸,看着他宽实的肩身,骨节粗大的手指,还带得有当年珊瑚礁的海水气和白檀山的味道。
弥三右卫门做完了长长的祷告,便安静地对老婆子说:
“以后一切,只好听上帝安排了,——你看,茶炊开了,大家喝一杯茶吧!”
老婆子重新忍住了胸头的悲痛,悄然地说:
“是呀,不过心里后悔的是……”
“得啦,多唠叨有什么用哩,北条丸沉没,全部资本完结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儿子弥三郎,如果不把他赶走……”
我听了这场对话,又轻轻一笑,现在已不是对北条屋幸灾乐祸,而是想到自己“有报恩的机会了”,觉得高兴。我这个被人到处缉捕的阿妈港甚内,终于也能报答自己的恩人了。这种高兴——不,除了我自己以外,别人是不会了解的(讥讽地)。世上行善者是可怜的,他们一件坏事也没干过,尽管行善,也不会感到快乐。他们是不懂这种心情的。
“你说什么,这种畜生,世上没有倒还好些呢。”弥三右卫门把目光移开灯光,说,“如果那家伙可以当钱使,闯过今天的难关,那赶走他就……”
弥三右卫门刚说完,突然吃惊地见到我。当然他会吃惊,那时我已不出声地推开了纸隔扇,而且我是行脚和尚打扮,刚才脱掉了箬笠,里面戴的是南蛮头巾。
“你是谁?”
弥三右卫门虽是老人,一下子却跳起来了。
“不,请不要慌,我叫阿妈港甚内……嗳,请放心,我是一个强盗,今晚到府上来,本来另外有事……”
我摘去头巾,坐在弥三右卫门面前。
以后的事,我不说您也可以猜到。我答应了他,为了打救他的急难,报答他的大恩,在三大之内,给他筹到六千贯①银子,一天不误。哎哟,门外好像有人。那么请原谅,明天或后天晚上,我再偷偷来一次吧。那大十字架星的光虽照耀在阿妈港的天空,可是在日本的天空中是见不到的。我没有像星光一样离开日本,今夜特地来请您做弥撒,就为了怕对不起保罗的灵魂喽。
①日本的一贯,约合七斤半。
您说我怎样逃走吗?那可甭担心,从这高天窗,从那大烟囱口,我都可以自由出人,现在,千万拜托,为了恩人保罗的灵魂,这话千万别告诉外人。
北条屋弥三右卫门的话
神甫,请听我的忏悔。您大概知道,近来社会上有一个著名大盗,叫做阿妈港甚内,据说此人曾栖身根来寺高塔上,偷过杀生关白的大刀,还远在海外,打劫过吕宋的太守,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人终于被逮住了,最近在一条的回桥头枭首示众,这消息大概您也听到了。我受过阿妈港甚内的大恩,这受恩的事,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原因是遭到了一次大灾难,请您听我详细说明以后,为我祷告上帝,请求饶恕我这个罪人。
两年前冬天,我有一条北条龙的海船,遇到一场接连的大风暴,在海里沉没了,我的全部资产都丧失了——遇到这样的事,我八条屋一家,除了流离四散,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您知道,我们做买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