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集-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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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这个胆小鬼去杀一个无辜的男人,那巨大的力量到底来自何方?我不明白。我不知道,照理说——不,没这种事儿。我瞧不起那女人。我怕她。恨她。但即使如此,兴许还因为我爱那女人的缘故也未可知。
盛远还在徘徊蹀躞,已然不再做声。月光朗照。不知从何处传来时兴的歌声。
真个是人心非同无明之黑暗,
好一似烦恼之火,命危夕旦……
下
夜晚,袈裟在帐子外,背着灯光,一边咬着袖子,陷入沉思之中。
独白
他究竟来不来呢?想必总不至于不来吧?月亮都快西斜了,可还没听见脚步声,他不会遽尔反悔吧。万一不来——唉,我又得像个妓女一样,抬起这张羞愧的脸,面对天日。我怎么会做出这种无耻事儿来的呢?那时,我与路旁的弃尸真毫无二致。受人侮辱,受人蹂躏,到头来落得厚着脸皮,丢人现眼,而且还得像哑巴一样,一声都不能言语。万一真是如此,纵然要死也死不了。不,他准会来。上次分手时,我盯住他的眼睛,心里没法不那么想。他怕我。尽管恨我,还瞧不起我,但却怕我。不错,要是就凭我自己,他未必肯答应来。可是,是我求他。算准了他的自私心理。不,是看透了他那自私自利引起的卑劣的恐怖。所以,我才能这么说。他准会悄悄来的,没错……
然而,单凭我自己,休想能办到。我这人有多惨呐。要是在三年前,就凭我的美貌,比什么都管用。说是三年前,不如说到那天为止,倒更接近真实也未可知。那天,在伯母家见到他时,我一眼就知自己的丑相印在了他的心上。他装得若无其事,像是在挑逗我,对我温声软语。但是一个女人,一旦得知自己丑陋,几句话怎能安慰得了。我只是觉得窝心,感到可怕,伤心难过。儿时,奶娘抱我看月蚀,感觉很可怕,但那时的心情比现在不知要强多少。我的种种梦想,顿时化为泡影。过后,仿佛细雨濛濛的黎明,凄凄惶惶的感觉一直围绕着我——我被这孤寂所震慑,如同死了一般,委身于他,委身于那个并不爱我、那个恨我瞧不起我的好色之徒——向他显示自己的丑陋,难道是因为耐不住那份孤寂?还是因为我的脸贴在他胸前,像给烧昏了一样,委时间把什么都搅糊涂了呢?要不,就是我跟他一样,被一种肮脏之心所驱使吧?这么想想,我都不好意思,感到害羞,无地自容。特别是离开他的臂弯,又复归自由之身时,我直觉得自己有多下贱呀!
气愤之情夹着凄凉之感,不管心里怎么想,千万不能哭,可眼泪还是止不往往下流。不过,这不仅是因为有亏妇道而备感悲伤。妇德有失,加之又遭轻贱,如癞皮狗一般,被人憎恶,受人虐待,这比什么都让我伤心。后来,我做了什么呢?现在想来,好像过去很久了,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些。我抽泣之际,觉得他的胡子碰了我的耳朵,随着一股热鼻息,听到他低声对我说:“不是想杀渡吗?”听到这话,说来也奇怪,到现在也不明白,不知怎么当时心境一下豁亮起来。是兴奋么?如果说这时月光很明亮,恐怕是因为我心里高兴的缘故。总之,和明亮的月光不一样,那是一种兴致勃勃的心情。然而我从这句可怕的话里,岂不是感到一丝快慰么?唉,我这个女人呀,难道非要谋杀亲夫,还得照旧被人爱,才觉得痛快不成?
我好似这明亮的月夜,因为孤寂,因为心头一宽,又接着哭了一阵。接下来呢?然后呢?究竟是几时,诱使那人跟我约好来杀我丈夫这些事的?就在订约的那会儿,我才想起自己的丈夫。老实说,这还是头一回。在那之前,我一门心思只顾想自己的事,琢磨自己受人戏侮的事。只有在那时,才想到我丈夫,我那腼腆的丈夫——不,不能说是他的事。而是每当他要对我说什么时,总是微笑的面孔,清清楚楚呈现在我眼前。我的计策猛地兜上心来,恐怕也是忆起他那张面孔一瞬间的事。此言何出呢?因为当时我已决心一死了。能做出这样决定,岂不高兴。但是,当抬起这张哭脸,向那人望去时,便又像上次似的,看到自己的丑陋映在那人心上,喜悦之情顿时化为乌有。于是——又想起和奶娘一起看月蚀时黑沉沉的光景。恍如隐藏在喜悦的心情之下,形形色色的怪物都给放了出来似的。我要做丈夫的替身,难道真是因为爱他?不,不,在这好听的借口后面,是因为我曾委身他人,有一种赎罪的心情。可我没有自戕的勇气。我想在世人眼里,多少会显得好一些,我心里还存有这么一种卑劣的念头。何况这么做,八成还能得到宽恕。而我比这还要卑鄙,也更加丑陋。那人对我的憎恶、轻侮以及邪恶的情欲,我美其名曰做丈夫的替身,其实,不是想对这些个进行报复么?证据是,望着他的面孔,仿佛那月光一样,我的兴致忽然竟冰消瓦解,只有满腔的悲伤,转瞬间冻僵了我的心。我不是为丈夫去死,而是为了自己。我是因心灵受到伤害而感到愤然,身子受了玷污而为之悔恨,因这两个原因才去死的。唉,我活着毫无意义,而死也没有一点价值。
然而,我这没有价值的死法,比苟延残喘的活着,不知让人多开心哩。我忍住悲伤,强带欢颜,同他再三商订谋杀亲夫之约。可他也很敏感,从我的话语当中,也能听出一二,万一他失了约,恐怕也猜得出,清晨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既然如此,他誓也发过,是不会不来的。——那是风声吗?——一想到自从那天以来,一直痛苦忧伤,今夜总算熬到了头,心里顿觉一宽。明天,太阳想必会在我无头的尸体上,洒下一抹寒光吧。看到尸体,我丈夫——不,不要去想他,他是爱我的。可我对这爱却无能为力。很早以来,我就只爱一个男人。而这惟一的男人,今夜却要来杀我。在我看来,这灯台的光,也显得晶光耀眼。更不消说,我是被情人折磨致死的呢。
……袈裟吹灭了灯台的火,不大会儿,黑暗中隐约听到撬开板窗的声音。与此同时,一线淡淡的月光泄了进来。
(一九一八年三月)
艾莲 译
蜘蛛之丝(芥川龙之介)
蜘蛛之丝
作者:芥川龙之介
一
一天,佛世尊独自在极乐净土的宝莲池畔闲步。池中莲花盛开,朵朵都晶白如玉。花心之中金蕊送香,其香胜妙殊绝,普薰十方。极乐世界大约时当清晨。
俄顷,世尊伫立池畔,从覆盖水面的莲叶间,偶见池下的情景。极乐莲池之下,正是十八地狱的最底层。透过澄清晶莹的池水,宛如戴上透视镜一般,把三恶道上之冥河与刀山剑树的诸般景象,尽收眼底。
这时,一名叫犍陀多的男子,同其他罪人在地狱底层挣扎的情景,映入世尊的慧眼。世尊记得,这犍陀多虽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盗,倒也有过一项善举。话说大盗犍陀多有一回走在密林中,见到路旁爬行一只小蜘蛛,抬起脚来,便要将蜘蛛踩死。忽转念一想:“不可,不可,蜘蛛虽小,到底也是一条性命。随便害死,无论如何,总怪可怜的。”犍陀多终究没踩下去,放了蜘蛛一条生路。
世尊看着地狱中的景象,想起犍陀多放蜘蛛生路这件善举。虽然微末如斯,世尊亦拟施以善报,尽量把他救出地狱。侧头一望,说来也巧,净土里有只蜘蛛,正在翠绿的莲叶上,攀牵美丽的银丝。世尊轻轻取来一缕蛛丝,从莹洁如玉的白莲间,径直垂向香渺幽邃的地狱底层。
二
这边厢犍陀多正和其他罪人,在地狱底层的血池里载沉载浮。不论朝哪儿望去,处处都是黑魆魆暗幽幽的,偶尔影影绰绰,暗中悬浮着什么,原来是阴森可怕的刀山剑树,让人看了胆战心惊。尤其是四周一片死寂,如在墓中。间或听到的,也仅是罪人恹恹的叹息声。凡落到这一步的人,都已受尽地狱的折磨,衰惫不堪,恐怕连哭出声的气力都没有了。所以,恁是大盗犍陀多,也像只濒死的青蛙,在血池里,惟有一面咽着血水,一面苦苦挣扎而已。
偶然间,犍陀多无心一抬头,向血池上空望去,在阒然无声的黑暗中,但见一缕银色的蛛丝,正从天而降。仿佛怕人看到似的,细细一线,微光闪烁,恰在自己头上笔直垂落下来。犍陀多一见,喜不自胜,拍手称快。倘抓住蜘蛛丝,攀援而上,准保能脱离苦海。不特此也,侥幸的话,兴许还能爬进极乐世界哩。如此,再不会驱之上刀山,也庶免沉沦血池之苦了。
这样一想,犍陀多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攥住蛛丝,一把一把,拼命往上攀去。原本是大盗,手并足抵,区区小事一桩而已。
可是,地狱与净土之间,何止千万里!不论犍陀多怎样心焦气躁,要想爬出地狱,真谈何容易。爬了一程,终于筋疲力尽,哪怕伸手往上再升一级,也难以为役了。一筹莫展之下,只好住手,先歇会儿喘口气,便吊在蛛丝上,悬在半空中,一面放眼向下望去。
方才是不顾死活往上攀,总算没白费力气,片刻前自己还沉沦在内的血池,不知何时,竟已隐没在黑暗的地底。那寒光闪闪,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山剑树,也已在自己脚下。如果一直这样往上爬,要逃出地狱,也许并非难事。犍陀多将两手绕在蛛丝上,开怀大笑起来:“这下好啦!我得救啦!”那吼声,自打落进地狱以来多年不曾得闻的。可是,基地留神一看,蛛丝的下端,有数不清的罪人,简直像一行蚂蚁,跟在自己后面,正一意在攀登上来。见此情景,犍陀多又惊又怕,有好一忽儿傻不愣登张着嘴,眨巴着眼睛。这样细细一根蜘蛛丝,负担自家一人尚且发发可危,那么多人的重量,怎禁受得住?万一半中间断掉,就连好家伙我,千辛万苦才爬到这里,岂不也要一头朝下,重新掉进地狱里去么?那一来,可乖乖不得了!这工夫,成百上千的罪人蠢蠢欲动,从黑洞洞的血池底下爬将上来,一字儿沿着发出一缕细光的蜘蛛丝,不暇少停,拼命向上爬。不趁早想办法,蛛丝就会一断二截,自己势必又该掉进地狱去了。
于是,犍陀多暴喝一声:“嘿,你们这帮罪人,这根蛛丝可是咱家我的!谁让你们爬上来的?快滚下去!滚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好端端的蜘蛛丝,竟噗哧一声,从吊着犍陀多的地方突然断裂。这回有他好受的了。霎时间,犍陀多像个陀螺,滴溜溜翻滚着,唆地一头栽进黑暗的深渊。
此时,惟有极乐净土的蜘蛛丝,依然细细的,闪着一缕银光,半短不长的,飘垂在没有星月的半空中。
三
佛世尊伫立在宝莲池畔,始终凝视着事情的经过。当犍陀多倏忽之间便石头般沉入血池之底,世尊面露悲悯之色,又重新踱起步来。犍陀多只顾自己脱离苦海,毫无慈悲心肠,于是受到应得的报应,又落进原先的地狱。在世尊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