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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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青就跟着太太去了酒作坊。酒作坊很大,到处弥漫着酒的清香,升腾着一种热气。许多戴着毡帽的工人正在工作着,花青看到他们两人一组用粗大的竹杠抬着满满一竹筐浸泡好的泛着金黄色泽的糯米,颤颤悠悠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然后,花青听到了号子声,那是一种让她的心为之一颤的号子,一整筐的米被倒进了漆着红漆的蒸饭木桶。柴火很旺,一会儿热气就在并排的四只巨大的蒸饭木桶上升腾起来。还有那一阵阵的饭香,在酒作坊里飘来荡去。几张大大和竹编簟上,摊满了油亮的糯米饭,有工人正用竹耙松动那些堆在一起的糯米,给它们降温。
太太说,你一定没有见过这阵势。花青没有说话,她是第一次进酒作坊,但是爹在每年临近年关的时候,也会做一缸米酒的。东浦人家几乎家家都会做酒。现在,花青看到了露天堆着的那么多酒坛子,看到了并排排列着的那么多七石缸。缸里已经倒上了米饭,有工人在酒缸里洒上黄色的酒曲和乳白色的酒母,再盖上稻草编成的缸盖。花青就想,那么多的酒,如果倒进河里,那一定会是一河的酒了。太太的脸上浮着笑容,太太说,这一百多口七石缸,都是从宜兴运过来的,每口缸都可以做六百斤酒呢。太太还说,这家酒作坊,是她爹当作嫁妆和她一起嫁到宋家的。太太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自豪。太太说,花青你知不知道,新酒出来后,被叫做元红,是用水做的酒娘。而你房里放着的花雕酒,是用成品的元红酒当酒娘氽进去的。
花青不太懂酒,也不想弄懂什么,她只是看着那么多堆放着露天的坛子发呆。坛子都是横着堆放的,露出坛口的一个个黑洞,整齐排列着,像一排又一排睁着的眼睛。号子声又响了起来,又是一筐米下木桶了。花青的胃蠕动了一下,她闻着那饭香,突然感到有些肚饿。
太太说,小时候我来酒作坊玩的时候,一不小心喝了点新酒就喝醉了,是我父亲把我背回去的。那时候我父亲就说,我要把酒作坊给女儿。现在,酒作坊姓宋了,我也姓宋了。花青笑了一下,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无奈,她在想,酒作坊为什么就要姓宋呢。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实汉子走了过来,他留着很短的头发,眉毛很浓。他看了花青一眼,然后对太太说,太太,江苏要的酒已经运走了,只是上海又订了许多酒,怕是来不及做。太太说你找段四吧,你找段四去说吧。太太带着花青走了,花青回头看的时候,那个汉子还在看着她们的背影。花青就对着那个汉子笑了一下。花青说,这个人有些好玩。
太太也笑了,太太说这是开耙师傅毛大,人长得漂亮,名字却土得不行。酒作坊里就他顶着,缺了他,就不行,就得垮掉,他是绍兴最有名的开耙师傅。花青不再说什么,她跟在太太的身后,闻着酒的气息,或是抬眼看看酒作坊的天空。酒作坊的天空特别的高远,有一些麻雀斜斜地飞过去。这时候花青想到了宋朝和香川照之,他们用颜料画出来的那些花雕坛里,装上这些酒,然后放到花青的房间里,把那两坛难看的大坛花雕给换掉,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
花青看到了酒作坊角落里堆着的几只大坛。坛口下面弧形的坛肩处,有着一些粗糙的花纹。它们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但是当花青经过时,花青好象听到了有谁叫了她一声。花青蹲下了身子,她看了那些图案很久,那是已经烧制成的图案。花青把手盖上去,感受到了一种烈火烧制后的硬度。这些坛和花青房里的酒坛大小是一模一样的,但却更粗糙。花青知道,这就是大号的“京装”花雕坛,足可以盛下一个小巧的人,比如花青的娘。这些坛子就像是朴实的农妇立在田头一样,轮番被阳光打着,被四季的雨雪打着,被岁月打着。花青抚摸了这些坛子很久,她把身子放得更低,把耳朵贴在了坛口,然后她捡起一块路边的小石头,轻轻敲着坛身,咚咚的回声就响了起来。回声像一队排列整齐的蚂蚁,喊着一二一的口令走进了花青的耳朵。
太太不去酒作坊的时候,花青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偷偷溜去。她在酒作坊里巡行着,像一个酒保。有时候开耙师傅毛大会走过来和她说几句话,告诉她老酒是怎么样做出来的。花青会漫不经心地听,她不太愿意听这些,她只要闻闻酒的味道,闻闻饭的清香,看一看酒作坊上空升腾着的热气,听一听那令人心头一震的号子声就可以了。有时候她会抚摸七石缸的缸体,缸能装下六百斤酒,缸能装得下几个像花青一样的人呢。这是傻想。
花青有好些天没有去西厢房了。花青出现的地方是酒作坊。宋朝和香川照之也出现在酒作坊里,他们站在不远的一堆坛边,把脚踩在坛体上。阳光泻下来,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又朝花青看着。他们的手里,还捧着一只小巧的坛子。花青就想,那会不会是一只烧制好了的花雕坛,他们会不会是来酒作坊装一坛花雕酒的。她走了过去,走到他们的身边。她果然看到了小巧的坛体上画着的那个童子,童子手中捧着的那只硕大而且鲜艳的桃。花青用手从宋朝手里接过坛子,她把坛子捧在怀里说,宋朝,我想要一坛花雕。
第二章我们都是苦女人
许多个阳光很好的日子里,花青会一个人出现在酒作坊。气候正在一天一天地回升,阳光照耀着东浦小镇,使得大地和河流都升腾着一股气流。踩在酒作坊露天坛场的松软土地上,花青就想,这泥地会不会一直陷下去陷下去,把她整个的人都淹没。花青房间里的一坛花雕,差不多已经被喝完了,那么接下来要做的,无疑就是打开另一坛花雕的黄泥坛盖。
那天午后下着一声绵绵的春雨。花青坐在床沿听着单调的雨声,她突然觉得身子骨已经生锈了,需要拆一拆才好。于是她夸张地扭动着身子,很久以后,才觉得身子舒服了一些。但是她的心里仍然郁闷,她想大声地喊叫,却又不敢叫,怕惊动了宋祥东。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她喊了无数声,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声音从门缝里钻出去,钻到外面的廊檐下,钻到天井那密密的雨阵里。花青开始感到兴奋,她站起身来,打开了门。门开了,像张开的一张口,她对着门外喊,也是由轻到重。她的喊声引来了许多人,筱兰花就倚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笑,她轻声说白痴,白痴在叫。吴妈也从下人房里探出了蓬头蓬脑的一张脸。阿毛也探出了头,香川照之从西厢房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对着她笑。只有宋祥东没有出来,宋祥东的门紧紧地关着,像是门锁已经被锁住了打不开一样。宋朝也没有出来,花青就想,宋朝是不是又抱着一个小坛子在涂涂画画。雨没有停,雨一直都没有停,春雨是不太容易停得下来的。花青叹了一口气,她叹的气只有自己能听得到。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墙角那只红漆马桶边的一把黄色的油纸伞。
油纸伞到了花青的手里。花青的手抚摸着油纸伞的伞面,伞面有些油亮,但却能摸到粗糙的颗粒。透过伞面,花青还能摸到油纸伞里面的木制骨架。花青隔着伞面抚摸油纸伞的骨架,就像在抚摸一头瘦骨嶙峋的毛驴。在花青进入雨阵以前,伞被打开了,“蓬”地响了一声,像一朵突然盛开在江南的黄色的花。花青的脸被一种嫩嫩的黄色光芒笼罩着,她开始走路,走在离宋家台门不远的那条青石板路上。青石板路是街面,也是通往酒作坊的一条路。花青的步子有些急促,像是赶一场约一会样。路上没有行人,有一些避雨的人站在廊檐下,他们奇怪地看着一个年轻而且漂亮的女人,撑着一把伞急急地赶路。风有些斜,所以雨也有些斜,斜雨光顾了花青的肩头,雨一次一次抚摸着那浑圆的肩膀。花青开始小跑,远远地望去,一朵黄色的花朵在急急地移动着。花青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得那样急,她看见了酒作坊那巨大的木门,木门向她扑了过来,木门很快就到了花青的跟前。花青对着木门笑了一下。
花青进了酒作坊,有几个工人正忙着干活。空旷的场地上,四处见不到人,而那些从宜兴运过来的七石缸,那些寂寞的坛,都躺在雨中一言不发。花青开始缓慢地在坛的中间穿行,时不时拿脚踢踢那些坛。花青是被一群坛包围着的,她站在坛的中间,抬头望了望天。这就使得一些雨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想,我一定是爱上了酒作坊,我为什么会爱上酒作坊。
花青的油纸伞后来落在了地上,她站在米仓的门口,看着面前像丝网一样绵密的雨。米仓的门是破旧而巨大的,她把身子靠上去,门却开了,门一直都虚掩着,门大约一直都在等待着花青的到来。花青走了进去,她看到了一袋又一袋的米,那是做酒用的上好的糯米。她还看到了另一边的墙角,堆着一些用来盖在七石缸上的用稻草编起来的缸盖。花青闻到了干草的气息,那是一种亲切而且温暖的气息,它们成群结成一浪一浪地钻进花青的鼻孔。这时候花青看到了堆得高高的米袋上,一双高高举起来的女人的光脚。那双脚抬得很高,越抬越高。花青还看到了另一双男人的脚,那人的脚并拢在,就在女人叉得很开的脚的中间。花青看到女人的两只脚底板正在慢慢靠拢,那一定是环住了男人的腰。一些声音响起来,丝丝缕缕,时轻时响。花青不能拒绝那种含混的在空气中荡漾着的声音钻入自己的耳朵。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身子开始发热。
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之中透着某种愤怒,声音好象要把什么东西撕碎,声音中包含着某种轻快的成份。声音就那么轻快着,没有骨头的那种轻快。一个女人最后的声音,是由重到轻的,最后只剩下喘息。那双女人脚又垂了下来。花青的身子也开始颤栗,那种声音唤醒了花青身体深处的一粒芽。那粒芽在疯狂地生长着,那粒芽在转瞬间就长出了一大片的绿叶。花青也嘤咛了一声,她渴望着一又巨大的手伸过来,把自己撕碎,碎成无数瓣。花青又嘤咛了一声,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抱住了自己。这时候一个女人突然在米袋上坐直了身子,她的脸上还透着潮红,她的身子还因为喘气不很顺畅的缘故一起一伏。女人的头发散乱着,敞着怀。花青看到了女人眼里的许多流来淌去的水,像要流淌成河或是和东浦镇的河沟比一比高下。花青看到了女人胸前那一片洁白的绵软。女人的乳房已经不再坚挺了,她软软地下垂着,两粒乳头显得黑而粗大。女人的乳房像两个惊惶失措的孩子,站在一条挡住去路的河,或是一座挡住去路的山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办。两只乳房轻轻甩动了一下,它们不再结实,却是白而嫩的,很快在一双手的帮助下,它们躲进了一件衣服里。花青看到女人的脸上仍然残留着惊惶,女人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沾在了脸颊上。女人的脸上透着一种红,那种红是从身体深处透出来的。旁边一个男人也一翻身提起了裤子,花青只看到一个白亮而健硕的屁股闪了一下,然后男人正面朝向了她。花青看到,那个女人,就是太太。那个男人,就是酒作坊的开耙师傅毛大。毛大一直被人称为酒头脑,酒作坊离不开毛大。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