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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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次,我看到大笔的款子被搬到衙门里来,都是银洋,重重地把搬运苦力的背都压弯了,这些都是搬进钱库的,由我父亲负责命令那个挂钥匙的下属保管着。
害人的洋娃娃衙门的围墙(2)
讲到钱,附带还可以提起一件事,外国常用的装甲车,若搬到武昌(或是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来,那简直是一种革命了。在中国苦力推着装有几千块银洋的小车,走遍全省,不用押送,不用遮蔽——不管是金元宝、银元宝,或是银洋。千万人中不会有一个人想到会发生意外。那些苦力,费尽力气,拼着命,不过是为了一天几个铜子的酬劳,他们把这酬劳拿回去养活一家老小,可是你却可以放心地把这许多钱交给他搬运,或用小车推,或用袋装起来,不经意地放在背上背着。我不知在外国,我所熟悉的城市中,这种搬运可以平安地维持多长距离。
衙门确是一个伟大的地方,像北京城里的朝廷一样,不过范围缩小些而已。在衙门里发生的每一件事,经过了装饰、扭曲,或是让传话的人依着他的野心任意扩大之后,随着风的翅膀,好事者的舌头传遍了全城,传遍了全省。
衙门是全城的中心,一切事物的聚焦点。衙门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或是听人家说从前曾经在衙门里发生过的事,就可由好事者传给他家里,家里人传给各人的朋友,朋友再传到朋友的家里,很快地传出去了。想起来这是一件很惊奇的事。
我从不肯放弃一次跟父亲到武昌去的机会。我了解衙门的重要性,凭着孩子们所特有的敏感——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好奇的孩子所特有的敏感。
衙门就是城,城就是衙门,而衙门就是我的父亲——裕庚。
破落的使馆洋鬼子的教育(1)
我的父亲曾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游历过许多地方,所以他对于他的孩子有特殊的野心,决不愿意把他们教育成一个中国式的标准人物。他虽然不顾一切地忠于国家,可是对于中国的买卖式婚姻始终不赞成,因为在这种婚姻中,最主要的两个人反而没有权利过问自己的事。他不赞成三妻四妾的制度,至少对他自己和他的孩子们。他相信女子也必须受教育,至少他的女儿是这样。
这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为什么我们住在汉口,因为在武昌我们就很少有机会受外国教育;一个外国女子住在武昌是非常危险的。
所以我们就住在汉口的一所洋房里,每天早晨我们小孩子都读中国的经史。下午我和妹妹两人坐着轿子到一位美国的女传教士那里,她的丈夫是在船上做事的,她教我们姊妹俩,每月拿五块钱的薪水。
一个女人,除了读中国书外,还要读外国书,这件事自然就引起了许多古板的人的尖刻批评。
在中国是没有秘密的。不久人家都知道父亲的家眷不和父亲一同住在衙门里,而他每天渡两次江和他在汉口的家眷住在一起。这就让其他官吏怀疑我父亲是屈服在外国势力下了。湖北的官吏就开始打听这件事,当然他们就发现裕庚的孩子不但住在汉口外国人居留地的洋房里,而且还读外国文。女孩子们除了读外国文外还读经史,这件事传到了湖北总督张之洞的耳朵里,他就向我父亲提出抗议。因为他的抗议这件事完全代表中国人的旧思想,所以我把我记忆中所有的事尽力地把它都写出来。
“我听到,”张之洞对我父亲说,“你的女儿在读经史?”
我父亲点点头。而这位总督却严肃地摇着头表示不赞成。
“我不以为中国女人应该读书,”他严肃地说,“因为女人一懂得怎样读怎样写,她第一件事就想到写情诗,或是写情书给男人,读男人送来的情书!女人必须早婚,婚姻由父母做主,这是我们的老规矩,老规矩就是最好的规矩。”
“我的孩子,”我父亲说,“必须受教育,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她们有她们远大的前程,我对她们抱极大的希望!”
这话理所当然被认为是有悖常理的,我父亲也知道。此外,张之洞的官职比我父亲高两级,长官对于下属有一种像父亲对儿子一样的权力,他可以干涉他属员的事,虽然这事以西洋人的眼光看来是与他毫不相关的。
“还有一件事,”张之洞继续严肃地说,“人家告诉我,你的女儿还读外国文!我警告你,这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中国恨外国人和那些喜欢模仿外国人的中国人!好吧,假如你坚持要教育你的女儿,要让你的孩子学外国文,那么你自己国家里的百姓会起来反对你,甚至会杀掉你!此外,你也知道太后是恨透了外国人和外国一切东西的!假如她知道你的孩子在学洋鬼子的语言,她或许会把你杀头!”
虽然这位年老的总督张之洞对于我父亲家里的私事提出抗议,但是我父亲仍旧信任他,否则也不会说出下面的话来了:
“太后没有权利这样做,因为她事实上并不知道我有两个女儿呀!”
“什么?”张之洞问,“一个一品官有两个女儿,她会不知道?胡说!那么为什么她不知道?”
“因为,”我父亲慢慢地说,“我女儿生下的时候我并没有替她们登记!”
“没有登记?那又为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一品官吗?”我父亲问。
张之洞点点头。
“因为我是个一品官,所以我的女儿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可以被皇帝选作嫔妃,对不对?”
“对呀,对呀!”张之洞抢着说,“假使你有一个女儿被选中了,你就可以觉得骄傲,而且你应该觉得骄傲!这是一种极大的光荣,没有一个在一品官以下的官有福气享受的。这使那女孩子光荣,也使她家里光荣。”
父亲毫不迟疑地答复了:
“我不赞成娶妾的制度,至少为了我的女儿,我是这样的主张。如果我有一个女儿,甚至于两个女儿都被选中了,作为某一个男子的玩物,不管是皇帝的还是平民的,这种光荣我不需要!我对我的女儿,另外有着计划,而且我觉得,她们有权利为她们自己的前途说话!”
如果父亲以前的话被认为悖理,那么现在这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张之洞尽可以到国君面前去检举他而不会遭到人家的批评。而且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他一定被公认为第一等的忠臣。
这是真的,父亲并没有把我和我妹妹的出生登记在册(不过关于这事我还是到后来才知道的),皇帝选嫔妃的时候就是到这登记册中去选的。如果我父亲就照普通的规矩把我们的名字登记了,那么我们姊妹两人中任何一个或两个很可能被选作光绪帝的妃子。对于光绪帝,我后来和他很熟悉,他曾告诉我说要是我早几年进宫,我很可能不幸地做了他的妃子,因为他是世界上最不幸的皇帝,生命对于他来说已变成了可怕的东西。
然而,在武昌和汉口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这种种事情,不懂得“结婚”,不懂得“妾”,不懂得“王妃”……只有在沙市的时候,那个梳辫子的男孩子曾经被人家说起过可能做我的丈夫,同时我曾被宣布不配做他的妻子,因为我是满洲人,还有着一双大脚!
父亲到沙市任职之前,我们曾在法国住过一个时期,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法国话。小孩子学语言最容易,尤其是当他和讲那种语言的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所以当我还不会读不会写的时候,法语是我最先学会的外国语,现在我对法语还是像满洲话一样的容易出口,而且我讲法语,觉得比英语还要纯熟。这两种语言后来曾给了我极大的帮助。
我父亲坚持争取儿女的受教育机会,也是他伟大的一点,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在中国,女孩子只要容貌端正、性情温和,会烹饪,会裁缝,能够做一个贤妻良母,做婆婆的忠实的奴隶就是标准的女性了。做父亲的如果要反对这种旧观念,那是非要有极大的勇气不可的。
父亲没有一点意思要掩饰自己对子女的希望,因为他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从他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一直到他死,他的朋友和仇敌没有一刻不批评他的,可是没有人能使他离开他认为应走的道路。可是奇怪得很,他不把女儿名字登记在宫中的事竟被太后知道了,幸运的是,光荣从此便不断地降临到他头上,直到他死,如果是别人,很可能早就被杀头了。
破落的使馆洋鬼子的教育(2)
一个满洲女孩,读过中国文学的!这是可怕而且不可信的!但是我确是读过中国文学的!
一个满洲女孩子懂得法文!这是骇人听闻的事!结果一定是大不幸的!可是我从小就学习法文的。
一个满洲女孩子曾经读过英文!这简直是第一等的叛徒:因为在这个国家里,一切外国人都被认为是恶魔。有少数外国人是有确凿证据证明是恶魔,而多数外国人却是受少数的连累!可是我确是学过英文的!
可是我懂得英文和法文这件事后来竟大大地帮了我的忙,我做了慈禧太后的一等女侍官。
现在一个中国女子懂得中国文学,或是在外国的大学毕业都算是很普通的事。可是在那个时候……
我父亲是最初拥护革新的一分子,在那时候的中国,这样的人是很需要的。现在我更加感激父亲坚持他对女儿的期望,他教给她们不平凡。他把她们栽培得不平凡。他让她们自己看得自己不平凡,她们的确是不平凡,因为父亲已定好了一个方针,在这一生中,他没有改变过他的方针。
破落的使馆太后的寿礼(1)
慈禧太后不久就要过六十岁生日了。我父亲说全中国的官吏都要预备最珍贵的礼物送给她。
湖北的总督正在搜集全省的财富,准备给慈禧太后做寿礼,县长在预备他的礼物,我父亲也在预备他自己的礼物。这一年差不多该是我父亲到北京去朝见太后(每个高级官员隔三四年必须到北京去一次)的时候了,所以总督和县长托父亲替他们把礼物顺便带到京里。于是三人的礼物,就都聚集在武昌衙门里,父亲常常讲起这礼物。我急于要在礼物运出之前去看一看,让我可以知道太后究竟希望她的臣子送些怎么样的东西。
于是父亲答应再带我到武昌去一次,看看那三个大官从各处搜觅来送给太后的礼物。太后这种人物那时候在我心目中只是一种幻想的怪物,像天上的龙一样不可捉摸,我并不想在这一生中见到她一次。
那些大官送给太后的礼物多么富丽啊!我不能一一叙述,因为整个衙门都被全省各地送来的礼物塞满了,有不少都是无价之宝。我那时候还只有九岁,所以这样奢华的东西给我的印象比以前在沙市的任何事情的印象都深。
父亲永远有着这么一个好性子,他陪着我去仔细看每一种进贡的东西。这些礼物将要在太后六十寿辰的时候送到京里。有许多东西我后来又有机会看到,因为后来我做了太后的一等女侍官,她的一切宝物我都能随便地观赏。在九岁时候的我从不梦想这样的前程,我父亲当然也没有料到,不过父亲对他的孩子的确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