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第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们不会害我的。”他说,“我要去了,这是我的责任!”
这样看来,我父亲就要离开沙市了,我一点都不知道他要出去多久。可是父亲的走对我是件不幸的事。于是我也顾不得这些神色严肃的客人,冲到我父亲面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乱纷纷的现象,以及那些对我父亲幸福有关的危险是什么。
可是这一次我父亲的回答让我受惊了,因为他拒绝告诉我。
“你年纪太小,不懂得这事,”他说,“我现在要出去一个时期,但是不久我就会回来,我们仍旧能够快快活活在一起。”
我不满意,我害怕在父亲准备出发的一个时期里,我的功课要荒废了,我将更不被那些忙乱的、骚动的仆人们所注意。我问了许多谁都不能回答的问题,许多我们沙市家里的人不愿回答的问题。可是从这许多问题中,我所能得到的简单的回答就是父亲要离开沙市了,黑暗已侵袭进快乐的家庭,父亲的性命已遭遇了空前的威胁。
父亲有着少有的同情和理解,已经看出了我的不安,就告诉我他要带我坐在他的轿子里,和他一同到那艘开往无锡的船上,这建议暂时使世界重现光明。母亲不赞成这主意,因为这样,仆人们把我送回来很不方便,但是我们家里还有许多空着的轿子,所以父亲坚持要带我去。
那次旅行给我的印象多么深刻啊!我坐在父亲的膝盖上,从窗里望着一路经过的沙市。
父亲的轿子是一个华丽的东西,上面有各种表示他的官阶的装饰品,抬轿需有四人,但有两班轿夫轮流工作。轿子的外壁是绿绒,四面各有一扇玻璃窗。轿子的下部是红色的,轿顶下挂着流苏,当轿子颠簸振动的时候,流苏就前后摇摆,好像在跳舞。轿夫们都是穿着蓝色的外衣、蓝色的裤子,戴着黑色的毡帽,挂着鲜红的流苏,还穿着无跟的黑毡靴。
除了那些真正抬轿的轿夫外,另外还有一个领班的轿夫,他扶着轿子在旁边走。这人的任务就是替父亲保管重要的文件,同时监督那些轿夫。还有一个人张着一顶大红伞在轿子前面跑,这伞是一种信号,看见的人就知道后面有一位大官来了,应该快快让路。
我就是这样坐在轿子里旅行,经过沙市的小路,经过那些又湿又滑的小路,因为在轿杠的两端挂着满桶的水,无论轿夫怎样小心着使轿子平稳,可是水总是要从桶里溅出来,流到石头马路上。铺路用的都是很大的石头,而且铺得不均匀,以致道路崎岖不平,轿夫们走这种路确是一件苦事。
我现在还记得那些轿夫的声音:
“喂!”那前面的轿夫喊道。这字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这是轿夫的一种术语,别人是不懂的。作为一个单字,这字在这里没有真正的意义,但是这种声音可以给后面的轿夫传达这样的意思:
“路上有坑!走路要小心!”
前面的轿夫刚喊完这字,后面的轿夫接着就应道:
“呃!”这字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包含着下面的意思:
“我听到了!我留心着了!”
沙市的街道不但凹凸不平难以行走,而且非常狭小,太阳难得照到这条街上来,因为这个小镇上的主妇和阿妈们,都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竹竿上,从窗上伸出,横跨在街道上面,这种竹竿是这样的多,即使太阳出来,也被它们挡住,不能照到街道上。在这次旅行中,没有一样小东西被我遗漏。我尽情地享受着每一分钟,虽然父亲就要离开了,虽然父亲的性命可能会遇到危险。那“喂”和“呃”的声音,那轿子的颠簸,还有那紧紧搂着我的父亲的臂腕,这些都深深地打动着我。当我从窗子里望出去的时候,也没有一样东西逃过我的眼睛:前面是那挂着蓝色肩带的魁梧的轿夫,左右是那些破旧的房屋,后面又是穿蓝衣服的轿夫和我们刚刚经过的曲折崎岖的街道。
当路上的行人都向左右让开的时候,我为我父亲感到骄傲。一个小贩的叫卖声清楚地传过来,一个瞎眼乞丐在那石路上摸索着,一个理发匠在墙角里做他的生意,挑水的苦力来来往往地走着,有的水桶空着到河里去挑,有的挑满了回来,那水桶到目的地的时候再也不会是满满的一桶了。虽然水面上盖着板,他们却把水泼出在路上,使那小路更湿更滑。
大红伞在前面摇动着。轿夫们大声地呼喝着;当他们要避开路上的坑洼时,轿子会突然来一个倾斜,这使我很感激我父亲用手臂对我的保护。
在这次旅行中,我知道了几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在那横跨街上的竹竿上,晾着镇上居民的衣服,有时是裤子的一只裤脚穿在竹竿上,另一只垂下来。我发现我们从没有一次在裤子的下面通过。有好几次,一个仆人走在前面,用一根长棒把人家全家的衣服都收下来,那长棒就是专为这而备的。我就问父亲这是什么原因。
“人家都认为在任何人尤其是女人的裤子下走过是一件极晦气的事。”
害人的洋娃娃绿绒帏(2)
这在我听来是很可笑的。父亲一定也觉得可笑,因为他讲的时候在笑,并且继续说:
“这是很蠢的,我不相信那些,你也不可以相信;可是那些轿夫却深深地相信着,要去说服他们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一般是避开人家的裤子,如果不能避开就索性把它取下来!”
旅途中父亲告诉我许多事情,我现在想来,那是竭力要使我忘记他离开我们的事情!他的确成功了,因为他讲的事情都很有趣,像他以前对我讲的一样。他指给我看沙市的堤,堤那边的水面比这边的地基还高,所以河水很有泛滥的危险;他告诉我轿子各种设计的意义,为什么一个一品官可以乘四人抬的轿子,而一个二品官却只可以乘两人抬的轿子;他又告诉我绿绒帏是专给一品官用的,二品官就只可以用蓝色的等等,每一件事都非常有趣。
当男人坐在轿子里的时候,帐帏(是蓝绸的厚帘)可以卷起,人家可以望进去,他也可以望出来;可是女人出去的时候,帐帏总是挂着的,坐轿的人要望外面,只可以拉起帏的一角从缝儿里张望。
可是父亲这样和我说的时候,还有许多别的事情时时在我心上掠过:“外国人”、“教士”、“生命危险”、“外国人被杀”、“袒护外国人”,这些字句都是从父亲的那些严肃的客人嘴里听来的。我仔细研究父亲的脸色,要看出他是不是害怕,可是假使他害怕,我也看不出来,或许,照以后的事情看来,他并不害怕。但是我很怕,非常担心他会遭遇到什么事情,父亲也许会回来,但至少短期内不会回来。
他带了多少行李啊!在无锡办理各种重要事情的时候,他得换上各种不同的服装,但是最紧要的东西是装在一只小包里,放在轿子里的座位下,这种东西他将随时带在身边。在父亲的座位下,除了这小包外,还有一件父亲心爱的东西:是一只短毛的北京狗。无论父亲要到什么地方去,这只狗总是知道的,它就预先钻进轿子躲在座位下,仆人们也无法阻止它。所以每当父亲到一个地方,主人出来迎接他下轿的时候,这只狗总是第一个跳出来,好像跳出来骄傲地报告我父亲裕庚驾到。
我们到了河边。船在河的中央,一条斜的跳板搁在船和岸之间,轿夫就由这条不稳固的跳板摇摇摆摆地把父亲的轿子抬到船上放好。
于是父亲和我说了“再会”,叫仆人把我带到那顶同来的轿子上,那是专为送我回去而预备的。那只狗,它想偷偷地跟着父亲去,却也被送回来,坐在我的轿子里和我一同回去。
父亲微笑着说他不久就要回来的。我勇敢地忍着,至少在他能看见我的时候我不哭。
可是在回去的路上我再也忍不住哭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回去的时候是怎样的。我不再听到那些在轿夫脚下奔跑的猪的长鸣,我不再看见那晾着的衣裳,不再听见那小贩的叫卖声和轿夫的“喂”“呃”。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觉得,只觉得我自己的悲哀,因为我的父亲裕庚已经远走了,他的生命正受着威胁;世界也已变成一个不快活的地方了。
很久以后,我听说父亲在无锡干了一件伟大的事,为此他得到一枚勋章,并且还得到瑞士国王所赐的一座钟,因为他在无锡营救的是瑞士人。
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对这些事情都不感兴趣,我不快活的时候就好像一个泼妇一样哭着,咆哮着;当我得不到谁的同情的时候,我就把父亲的短毛狗捉来紧紧地抱着。它就挣扎着,叫着。我在悲痛之下还咬过它的耳朵!
害人的洋娃娃别了,沙市(1)
我向来不喜欢沙市,我父亲也是。现在我们就要离开沙市了。我的父亲已升做湖北省的布政使,官邸在和汉口隔江相望的武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所以父亲很高兴,虽然母亲对住在武昌感到很不满意,因为她说这是一个比沙市更不好的地方。但是父亲的擢升是一件不可忽视的喜事,所以最后决定我们住在汉口,父亲的办公处设在武昌,这样只要每天渡两次江,父亲仍旧可以住在家里。
虽然我一向不喜欢沙市,可是现在要离开它了,却又感到恋恋不舍,我是一个抑郁的孩子,我把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幻想中。
我父亲是世袭的一品官,因为他的祖上是随着第一个满清皇帝来中原的。但是他的擢升,像这次由沙市的监察御史升为湖北的布政使,却并不是靠了他世袭的官爵。
当父亲被擢升的圣旨一下,我们家里立刻大大地激动起来。其间有一件小小的事一直记在我心里,因为从这里,多少可以看出中国人的迷信味很浓。
我父亲还没有得到关于擢升的消息的时候,就有一位朋友来访他,几个月之前我父亲曾去访过他。照例,我又躲在一个看得见听得到的地方。这位来宾的第一句话使我摸不着头脑。
“你看吧,裕庚,”那位来宾高声地说,“三个月之前你来看我的时候,我不是这样对你说的吗?”
我父亲惊异地望着他的朋友。
“你对我说过?”他问,“你对我说的什么?我忘了。”
“我对你说过,你是一定会擢升的,记得吗?因为你那串朝珠的绳断了,这就是一个擢升的预兆,我那时候就是这样对你说的。三个月之内不就应验了吗?我说的话如何?你现在已经从沙市的监察御史升做湖北的布政使了!”
我父亲只是大笑,我敢说,这笑声是很特别的,不过在一个小孩看来,特别的事情多着呢!客人走后,我就问父亲,客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他那里的时候,穿朝珠的绳断了,这或许是因为那绳旧了,原是极平常的事,可是我的朋友立刻说我要升官了,说朝珠绳断是最准确的升官的预兆。这种说法当然是非常可笑的,只不过是中国人的一种幻觉。我的升官恰巧和朝珠绳断相继发生。其实,或许绳不断也是要升的。”
我不懂得这些话的意思,父亲也无法使我懂得。此外还有许多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