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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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阵骚动,赶来了惊惶的家属和叫喊的仆人,且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样,反正大家都知道这是“那孩子”又一次的顽皮勾当。当她挣扎到岸边的时候,她的样子非常可笑,浑身湿透,从脚跟一直到她小辫子的末梢;胸部急促地起伏着。池里的金鱼被她吓得往各处躲藏,那些菱,那些不再使她感到兴趣的菱,被她拨得点头又弯腰,好像一些无知的信徒在向水底的圣像虔诚地礼拜。
孩子的父亲将孩子抱在怀中,虽然他正穿着贵重的公服预备接见大官员,却不管那臃肿的棉袍已浸满了水,孩子在他怀中像一捆湿透了的石棉,水滴不住地滴下来;也不管孩子刺耳的尖叫声,他低声地、温柔地用一种父亲特有的爱安慰着她。
现在一般人的意见认为这孩子须重重地责罚一下。
可是,又有两个人反对。
第一个当然是这孩子本人,她是极任性的。
第二个是这孩子的父亲,他事事依顺她:因为他爱她。
很奇怪的,这孩子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而且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我,或许你已经猜到了吧?我就是那六岁的小姑娘,她那时候正在开始她一天的生活,像无数后来的日子一样,也像无数以往的日子一样。
害人的洋娃娃严肃的庭院(1)
当父亲安慰着我,用他的慈爱治愈了我假想的创伤后,我已忘记了落水这回事。他有这种本领,就是能使你顷刻之间忘记痛苦,这是没有一个医生,尤其是中国医生能够做到的。
父亲那时候是做监察御史,随时可能有人来访,而且谁也不能断定什么时候,来访的人会想到见见主人的孩子。所以父亲和我必须立刻换去湿衣服。我的创伤被同情和理解的语气治愈后,我便被交给一个阿妈带去换衣服,父亲也去换新公服预备接见来访的官员。
阿妈把我重新打扮起来,我早已忘记了采菱的事情,于是我催阿妈快些穿好,让我可以出去找些新鲜的玩意儿。
阿妈把我的湿衣服脱去后,替我穿上一件臃肿的袍子,炮舰式的鞋子,还用一根全新的红丝带把我那已经直了的头发重新梳成辫子。一个人曾经淹入水中而不得不换衣服的时候,居然还免不了厚棉袍、大鞋子和发辫上红丝带的束缚!我是多么痛恨这些我不愿穿戴而又不得不穿戴的东西啊!
我比父亲早穿好许多时候,匆匆地赶到父亲预备接见官员的庭院中,打算躲在一个地方侦察那些来宾的举动。我曾看见过许多来访我父亲的人,他们的新奇的样子不断地引起我的兴趣。我要偷偷地注意他们,看他们听到我父亲宣布预备接见他们时仪态的改变。
可是我刚走进厅前的庭院,就忘记了我来的目的,我素来是这样一个浮躁的人。这庭院一向很吸引我,这里有高大的树,阳光从树叶缝隙中射下,在树的周围洒成斑斑的影子。这些影子不停地移动着,在地面上形成各种花纹。我常常站在树下听树叶互相擦着,发出嗦嗦的声音,好像在向我低语,又好像在窥探我。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官吏所到的庭院里是没有我的事情的。为了要愚弄这些家伙,我总是踮着脚尖走路,紧张得伸出了舌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于我自己找来的工作。我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窃窃私语,当我故意把背朝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竟会偷偷地看我。
这一次是轮到我去偷看人家了,去偷看那些在几分钟之内我父亲就要接见的官吏。至于我父亲,以一个上司的地位,他原可以叫他的客人无限期地等待着,直到他高兴的时候再接见,可是他从没这样,他总是严格地遵守着时间。
虽然这样,我还比他先一步来到庭院里。可是一到那里,我立刻忘记了我所爱做的事,在一个六岁的孩子看来,这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我对那以前向我低语的树看着,怀疑我以前来的时候为什么竟没有发现这一件奇怪的事。树立刻又低吟了,叶片擦着叶片,轻轻地摇动着那由太阳光经过叶片缝隙而印在石路上的影子。铺路的石子是大小不等的,当筑路工人为了要把所有的细石子都拼在一起时,竟又形成了几种可观的花式。
然而最使我不安的(我直到现在才觉察,虽然我断定这棵树在几个月前已经变成这样了)是这么一件事:在厅前庭院里的许多树中,有一棵树没有叶子!
这大大地困惑着我,而且使我感到非常不平,别的树都是那么青葱,长着一树清香的绿叶,这一棵树却是光秃秃地被摒弃在一边。当然,这棵树是死了;可是这个字那时候对我还没有意义。我就动手来矫正大自然分配叶子(那些会互相擦着,对违规进院的小孩子喃喃诉说不停的叶子)的不均匀。
我曾经是一个标准的顽皮的女孩子,爬树是我的拿手好戏之一。于是我立刻就知道怎样去矫正大自然的错误了,而且,或许我待这棵树好,它的朋友也都会注意到,也许它们从此就停止对我的喃喃私语;让我可以自由地走进这庄严的庭院,不会受它们的窥探,也不会被它们喃喃的警告而吓跑。
于是我急忙跑到一棵有着过量树叶的树下,用任何一个国家中任何一个六岁的孩子所可能有的全部自信,爬上那滑溜溜的树干。
我爬进树叶最密的地方,小心地把我周围的树叶摘下,尽量地塞进衣裳的各个部分。这样两手不停地工作了几分钟后,我比以前更加像一个玩具气球了,不过玩具气球没有这许多树叶隆起罢了。我又迅速地爬下来,飞奔到没有树叶的那棵树下。
我爬上去,爬上去,一直爬到最高的桠枝上,在那里,我就小心地拿出藏着的叶子,开始把它们装点在那枯了的细枝上。这件事在我看来是很简单的,我只要用树枝在叶子上穿个洞,就可把叶子套在树枝上了,而且我也相信,只要我把别的树上多余的叶子都拿来完成了我那慈悲的工作之后,这棵树就会和其他叶密的树一样了。当我正爬在高高的树上,工作还没有完成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男人的“嗒嗒”的脚步声。从他们沉重的步子,我可以猜出这是父亲的客人坐在轿子中,由轿夫们抬着来了。我听到木杆碰撞的声音,知道他们已把轿子停下来休息了。我一直不敢往周围看,因为我怕他们笑我!
后来我偷偷地看了一眼,才知道我绝对无法逃避他们的视线了。于是我决定静静地留在树上,一动都不动,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虽然我的树叶还只装了一小部分,不够遮蔽我的身体,我却也不管了。
客人们文雅地从轿子里出来走进庭院,他们的衣服上,或是装饰着孔雀毛,或是绣得像虹霓一般的鲜丽。当他们把眼睛往庭院周围一瞟的时候,自然他们就看见了我。
其中一个就走到树下抬起头来望着我。
“小孩子,你在做什么?”他严肃地问道。
“我正在把树叶给这棵树,因为人家忘记给它了。”我鼓起勇气回答。要是我没有到过欧洲(那里的小孩比中国小孩自由得多),那我一定不敢对这个陌生人说话。
“你没看见吗?这棵树已经死了。它自己不会长树叶了。你可知道,一两天后,你的叶子枯了,这棵树还是和原来一样的。”
“不要紧的,”我大胆地说,“别的树有很多的叶子,我总可以从它们那里取来给它。”
这个人笑着,回到他的同伴那里去了。
第二个人说话了:
“那就是裕庚的孩子吗?”
自从这天起,我就不停地怀疑着,为什么大人喜欢在小孩子听得到的地方问关于小孩子的问题?为什么有些大人会那样残忍地问那些令小孩子心碎的问题?
“是的,”第一个人说,“这也是其中之一。”
“她的小脸倒挺漂亮。”第二个人说。
我心中立刻充满了骄傲。我希望现在就有一面镜子让我可以证明那陌生人的话的真实性。但随即那第一个人几乎击碎了我的心。
“不错,”他说,“她的面孔固然漂亮,却有着一双大脚!”
害人的洋娃娃严肃的庭院(2)
眼泪很快地充满了我的眼眶。我低下头去看看我的脚。在我看来这是一双小得异乎寻常的小脚,而且非常玲珑。尤其是当它们从那臃肿的棉袍下伸出来时,显得更小了。可是那陌生人的批评使它们在我眼中渐渐变得大起来,一直到我觉得它们真的很大,甚至大得近乎用我常常拿来玩的炮舰来比喻我的脚。陌生人的话给我在阳光下添上一层乌云,它把我这一天的快乐完全给遮盖住了,若不是这块乌云,虽然有沉入水中的事,这仍不失为快乐的一天。
当我爬下树的时候,我开始暗暗地哭泣了,但随即就停止了。
从客厅到门口,传来了客气的邀请:
“请,请进来!”
我的父亲那时候在庭院尽头的厅里,仆人们大声呼喝着叫那些官吏去见我父亲。立刻,全部的礼节占据了这肃穆的庭院,在这里,我父亲代替太后经管着大部分的事情。我几乎忘记了我的眼泪,一直等到那些官吏卑躬地依次走进大厅,每人拿着一张一尺见方的红卡片,那是各人求见的帖子,卡片由他的仆人拿着走在前面。
这时候,我的眼泪又来了。我飞快地奔到庭院的尽头。无疑地,这些官吏正有着重要的事情和我父亲商量,可是对于我来说,那些都是小事情,因为我受了那么厉害的创伤:一双大脚。
于是我愤怒地哭着,跟那些官吏到厅里,跑到我父亲面前,也不管他正在和周围的官吏行相见礼,在我既抓住了我父亲的注意力,同时也抓住了那些在场的官吏的注意力后,我指着刚才说我的人,喊道:
“父亲!那人说我有一双大脚!他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把这事看得很严重,他不责骂我,也不用严峻的话叫我走开。不会的,我的父亲知道伤心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他见过不少伤心的人。可是父亲也不叱责那说我的人,此刻那人已窘得坐立不安了。
父亲把我拉近他,对我说话,声音大得那些官吏都能听到。
“女儿,”他对我说,“你总知道你的阿妈怎么走路,那么难看地摇摇摆摆,好像她的小脚软得无力支持她的身体,这就因为她是汉人,汉人的女儿在很小的时候就把脚紧紧地裹坏了,当这孩子慢慢长大的时候,她的脚却始终不长,但是你,我的孩子,是个满族姑娘,满族人从不把他的女儿的脚包起来。你的脚像其他的孩子一样的小,灵巧,而且永远是这样的小巧,但是你的脚是天然的,没有损坏的。”
为了打破这接着而来的一段难受的沉静,虽然我那时候还不懂得,那个说我大脚的人说话了:
“大人,你还有别的孩子吗?”
当然他不是这样说法的,因为我删去了中国对话中的客套,那些在外国人看来是多余的。
我父亲骄傲地点点头。
那人继续说:
“我们想见见他们。”
这是一种规矩,当来客要见小孩子的时候,小孩子必须穿着最讲究的服装来见客。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