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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张小娴+流浪的面包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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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这一刻,天空上繁星闪烁,我发现自己站在书店的阳台上,想着葛米儿。葛米儿要定期回去医院做化疗。第一个化疗的结果,医生并不满意,现在为她试一种新药。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么严重的病,便会变成一只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程韵,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后面说。

    我转过头来,诧异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来,热情地抱了抱我,说: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很多年没见了。」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报馆打听的,你忘了我也是记者吗?」

    我仔细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龙,披着一条紫色披肩,长发盘在脑后,人还是那么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回来两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从印度回来的。你听过SaiBaba吗?」

    我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精神导师,我去印度就是听他说话。他抚慰所有人的心灵。」她脸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并不觉得惊讶,林日和林方文这对姊弟,一向也比别人怪诞。她这次去印度,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为什么会回来?」

    「林方文的银行户口已经解冻了,律师通知我回来处理他的遗产。」

    这句话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脚,把我推向现实的门槛,惊悉时光的流逝。当一个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不禁有点柔弱的感觉,眷眷地思念起从前。

    「你有男朋友吗?」她问。

    我耸耸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样耸耸肩膀。

    「你的爱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吗?」我说。

    「爱欲是不自由的。」她说。

    「是那位SaiBaba改变了你吗?」

    「人不是因为遇到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的,而是你内在很想改变,你才会注意到那个可以改变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够听到远方的呼唤。」她继续说:「无法从焚心烈火般的欲望解脱出来,便无法得到内心的喜悦和平静。」

    我望着她,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第一次见面便跟我大谈做爱和不贞的。

    「你不再谈恋爱了么?」我问。

    「当然不是,我的宗教并没有禁欲,我只是不会像从前那么滥交。从前我以为爱情是双双堕落,现在我相信爱情要有提升,两个相爱的人能够提升到比原本高一点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没有说,人死后回到哪里?」

    「人死后会轮回,像一个圆形,无始亦无终。」

    「那么,轮回之后会变成什么形态?会变成蝴蝶和星星吗?」

    「一种生物是不会轮回成为另一种生物的。人还是人,蝴蝶还是蝴蝶。如果星星陨落了,还是会再成为星星。」

    「但是,面貌也许不同了,故人也无法把他认出来。」

    「也许是的。」她说。

    18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明天。」她说。

    「你会去哪里?」

    「回去印度。」

    然后,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张支票给我,说:「这些钱,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为什么给我钱?」

    「我领了林方文的遗产,这是其中一部分。」

    「他写了遗嘱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给我?」

    「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既然他没有写遗嘱,你怎知道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说:「我猜想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能要这些钱。」我说。

    她听到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好像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她太了解她弟弟了。

    「这些钱,你留着吧。」她说。

    我把支票退回给她:「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无奈地收回那张支票。

    临走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了抱我,说:

    「什么时候,你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以来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经改变了。」

    19

    我锁上书店的门,朝「渡渡厨房」走去,杜卫平已经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吗?」我问。

    他耸耸肩膀:「普普通通吧。今天太冷了,人们都不想外出,或者宁愿去吃火锅。你那边呢?」

    「也是差不多。天气一冷,人们都躲起来了。」

    我们在沉寂中走着,然后,我问:

    「你有没有写遗嘱?」

    他摇了摇头:「你有吗?」

    「我也没有。」

    「这个年纪写遗嘱,太年轻了吧?」他说。

    「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过写一份遗嘱。」

    「你想写些什么?」

    「譬如说,书店要留给谁,银行户口里的钱又要留给谁,遗体要怎么处理等等。除了亲人和我所爱的人之外,我的遗容绝对不能让人瞻仰,从来没有一个死去的人会比活着时好看的,我宁愿大家记着我生前的样子。还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礼,中式葬礼太吵了。有些女孩子会因为想在漂亮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信教,我是会因为想要一个美丽的葬礼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来。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钱,安排后事,很现实的。」

    「遗嘱的愿意便是这样。」

    「有没有不那么现实的遗嘱?」

    「既然是你的遗嘱,你喜欢怎么写也可以。」

    「也许,我会把它变成情书,趁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所爱的人,我是多么爱他,也感谢他爱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钱留给谁,便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不一样的。」我说,「我会想读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遗嘱是最后的情书。」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缩进衣领,跟杜卫平说:

    「去吃蛇好吗?」

    「现在去吃蛇?」

    「吃得饱饱的,睡得比较甜。」

    他朝我微笑:「说的也是,我好像也有点饿。」

    20

    以为天气那么冷,所有人都躲起来了,郁郁的蛇店,却挤满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冷却吃蛇保暖。假如蛇会思考,是否也会悲凉一笑?

    「今天我们卖了差不多两百条蛇。」郁郁一边说一边放下两大碗蛇羹。我更喜欢吃的,其实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柠檬叶,没有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们爱吃设胆吗?」她问。

    我和杜卫平张着嘴对望,吃那种东西,太可怕了吧?我闭起眼睛用力摇头。

    「真可惜!设胆很补身的呢!」郁郁说。

    杜卫平把碟子里所有的菊花和薄脆都拨到我的碗里。

    「你怎知道我喜欢吃?」

    他微笑:「看得出来。」

    「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蛇。」我笑笑说。

    就像没有一起逛过IKEA一样,我也没有跟从前的男朋友一起吃过蛇。吃蛇这种事,在热恋故事里似乎是不会发生的。谁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间烟火了。后来,当我们不再相见,遗憾的却是一起的时候吃得太少的人间烟火了。

    21

    郁郁忙完了,走过来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诚恳地说:

    「这个可以拿去给葛米儿试试看吗?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虽然我知道没有用。

    「她还在做化疗吧?」郁郁问。

    「嗯。」我点点头。

    「报纸都在报道她的消息,大家都很关心她。」郁郁说。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说。

    杜卫平张嘴望着我:「你吃得真多。」

    「一会儿去按摩好吗?」我问。

    「按摩?」

    「我从来没有上过按摩院,很想去见识一下。去光顾蒂姝吧!她会给我们打折的。」我说。

    「你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笑着问我。

    往事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脱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尝生活里的人间烟火。

    22

    这天回到书店,我在楼梯上已经听到很热闹的声音。刚走上去,贝多芬便兴奋的跳上来舐我。它穿上了葛米儿编给它的袜子,动作有点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儿站在那里,戴着我给她挑的那个齐肩鬈曲的假发,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看上去比从前小了一圈。她脸上涂了粉,除了有点苍白,看来并不像病人。

    「你为什么跑来?人这么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说。

    她撅着嘴巴:「在家里很闷,我带贝多芬出来走走。」

    小哲说:「程韵,你现在试试假装要走。」

    大虫也附和:「对!你试试走下楼梯,看看贝多芬会不会咬着你不放。」

    我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

    葛米儿笑着说:「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时候,它咬着你不放,像它那时咬着我不放,那么,你的身体可能有事,要尽快去看医生。」

    小哲说:「我和大虫刚刚试过了,幸好,它没有咬着我们不放。」

    大虫拍拍胸口说:「我不用去做身体检查了。」

    「你们真是的!这种事也可以拿来开玩笑!」我怪责他们。

    「你来试试吧!」葛米儿说。

    贝多芬蹲在那里,用它那双叫人心软的褐色大眼珠怔怔地望着我,好像准备要测试我的命运。

    「我不要。」我说。

    「为什么不试试看?病向浅中医嘛!」葛米儿说。

    「我不敢。」我坦白的说。

    她笑了:「你的胆子真小。」

    23

    「程韵,我想开一场演唱会。」葛米儿忽然说。

    「现在还开演唱会?养好身体再说吧。」我劝她。

    「是告别演唱会。」她说。

    我喉头哽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只开一场,出席的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歌迷。」她说。

    「先别想这些事情。」我说。

    「是时候去想了。」她说。

    我难过地望着她。

    她却向往地说:「我会穿漂亮的衣服,为大家唱我喜欢的歌,让大家永远记着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我想在自己的歌声之中离开。程韵,」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风格来死。」

    我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

    「在告别演唱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哑着嗓子说。

    「什么事?」

    「我想回去斐济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停了半晌,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个地方。你的胆子真小。」

    我哽咽着说:「是的,我害怕。」

    「可以为我去一次吗?你也该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约。

    24

    我以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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