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夏天-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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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在吸过毒之后,像僧人入定一样闭着眼睛坐在音响室中央,反反复复地听上几个小时。他告诉我,巴赫除了是杰出的音乐家之外还是牛逼的数学家,作曲时要用到严谨复杂的数学计算。 我对他说:严浩你戒毒吧戒毒吧,他对我说:你听你听,这每个音符里都埋藏着宿命的公式。 有时我真的觉得他的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但是我无能无力。对他无能为力,对自己无能为力,对生活无能为力。我常常想到严浩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是一种多么渺小的动物。 和严浩同住的那段日子里,我见到了一次严浩的母亲。说实话,打开门的时候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和我十几岁时在记忆中所留存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装扮简朴、被失败的婚姻和琐碎的生活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家庭妇女,而眼前的她,头发看得出来是在上档次的店里精心做过的,衣着也是价格不菲的高级成衣,脸上画着浓妆,还带了一副很大的墨镜,并且进门都没有摘下来。 “你是……”看见我,她也有些诧异。 “他是小雨。原来在印染厂大院住我们家楼下的。你大概忘了吧。”严浩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扭头看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厅里,看他母亲的目光也是冷冰冰的,让我感到诧异。“进来说吧。”他扭了下头,他母亲跟随他走进卧室,门被紧紧地关上。 我犯了一会迷糊,独自回到客厅里坐下继续看电视。卧室里隐约传出严浩和他母亲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似乎都很激动,像是在争吵,最后竟听到了他母亲的哭泣声。突然“嘭”地一声卧室门被重重地甩开,严浩怒气冲冲地快步出来,一言不发地换掉拖鞋,抓起沙发上的衣服和车钥匙,对我说了声“我们走”便打开房门直冲下楼。我急忙关掉电视追上去。 “去哪?”钻进车厢的时候我问。 “喝酒。” “可是你妈……” “不用管她。”严浩不耐烦地打断我。“今晚她在这里睡,我们俩出去找地方过夜。” 我们找到一家没去过的酒吧,喝到半夜,最后到洗浴中心开房睡觉。整晚严浩都一直表情复杂,沉默寡言,看起来很不正常。后来,当他在洗浴中心的包房里叫了一个小姐,当着我的面在地毯上近乎粗暴地性交时,我才突然想起刚经历的这一切在我去陪外公的老同学吃饭的前一天晚上全部发生过,整个过程如同记忆的复现。 我问了几次严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依然缄默不答—— 这是他唯一没有变化的地方。
第六部分第106节 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十月份,小伟哥因为歌舞厅临检被查出有未成年的小姐卖淫而被牵连进了局子。失去毒品来源的严浩在一天晚上惊心动魄地发作了,他在地上缩成奇形怪状的一团,抽搐,不管我把空调打到最高温度还是最低温度他都不停地出汗,最后竟然用头撞墙,咬桌腿,我去拉他的时候差点被他咬住手臂。最后我们俩全都折腾得筋疲力尽,我坐在地上大声地喘气,他仰面躺在我的脚前,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口齿不清地反复念叨着,“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这句话把我吓得不轻。我不知道如果他往自己的血管里注射氯化钠会发生什么。所以我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不顾神经陷于错乱的他以绝交、自杀相威胁,拨通了医院的电话。 在他被抬上救护车之后,我才突然回想起他念的其实只是痖弦的一首诗。原句大约是: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 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 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 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 严浩被从医院直接转进了戒毒所。戒毒所居然连探视都禁止,我去看望他,只能面对一个始终面带微笑的中年男人——严浩的主治医师。每次他都对我说不用担心不用担心,病人的状况正在好转中。 我不知道能否相信他的话。但听得多了,也麻木了,平静了。因为除了重复这个问与答的过程,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严浩说过:当你不再思考生活的时候,生活的真相就会自己暴露出来。 所以我惟有等待,等待真相。 搬离严浩的住处之前,我从严浩的手机上找到了他母亲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把严浩的状况都和她说了。她显得很震惊,说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严浩在吸毒,然后痛哭失声,哽咽着,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时间,向我忏悔她对严浩的不够关心,同时也一再强调严浩从不把自己的事情对她说,让我很不舒服地感到她像是在推卸责任。最后,我问她是否需要我陪她去一趟戒毒所的时候,她连声说不用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说她会自己去。于是我把戒毒所的地址告诉了她,然后挂了电话。 每天我一下班就去严浩的酒吧上班。我把开关门的任务交给了调酒师,告诉他和酒保,从现在开始他们俩不再拿固定工资,而是按酒吧的月营业纯收入平均分账。他们对此方案均表示满意,工作热情都高涨了许多。而我仍负责跑堂,空闲的时候跟着调酒师学学调酒,或者坐在吧台后严浩的椅子上,翻看严浩看的那些诗集。 有一次,我在一本米沃什的诗集上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一切是多么古老,不可补救,而又空虚。荒废的时光,未被征服的顶峰,以及突然出现的卑劣。眼泪,眼泪。但是我们后来才哭,在光天化日之下,决不恰在那个时候…… 然后,我他妈的哭了。 阿米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一个人,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上一些时间,听着音乐发呆,和我偶尔地聊上几句,话题很随意,唯独不触及我们共有的回忆。只是当我告诉她严浩进戒毒所的事时,她在震惊之余,神情黯然地提起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吃第一顿饭的情景。 每次我都给她调一杯鸡尾酒,每次都换一个新近学会的花样。“天使之吻(Angel´;s Kiss)”,“玛格丽特(Margarita)”,长岛冰茶(Long Island Iced Tea),粉红佳人(Pink Lady),还有符合她的颜色喜好的本店招牌酒——加了Bols Blue的“蓝色夏天(Summer Blue)”。有一次她说起自己过生日时我给她调的那杯“上海日出”,问我日出怎么会那么红,我笑着回答——上海的日出就是那么红,没有告诉她那其实是一个或许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的失误。 阿米的穿着仍是她偏爱的蓝色系,但因为都变成了“Armani”、“Max Mara”之类的名牌套装,所以蓝得更有层次了。有一次,一个凑过来搭话的客人夸她看起来像一个空中小姐,她听得咯咯直笑:“是吗?这么看不起我啊。” “是啊,空姐都站在头等舱里,而你坐在头等舱里。”我在吧台里说。然后回想起自己的生命中曾经有过另一个女孩,多年的梦想只是能够站在头等舱里,不禁也笑了。 来找阿米搭话的客人,她兴致好的时候都会欣然接受,而我则在一旁微笑着,默默地喝酒旁观。后来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套近乎的倘若是老外,阿米的话会特别多些,表情也会更丰富一些。我问她为何如此,她笑眯眯地回答说英文必须勤加锻炼才能保持纯熟。她还告诉我她正在学法文,因为法文说起来感觉“很有情调”,很“浪漫”。 她在酒吧一般不会呆到很晚。她经常说工作很忙,回到家还要加班,但是从她的表情和语气看得出来她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也很有信心。她问到我的工作状况时,我总是回答“挺好”。有几次她的脸上出现了欲言又止的神情,在这个时候,我总是会立即去上洗手间或者去收拾残杯剩酒的桌子。 她离开的时候,我送她到门外,目送她开着那辆红色的丰田佳美离去。据她自称开车水平已经锻炼得非常了得,但是我没有再坐过她的车。 后来,她也很少再来了,或许是因为她的工作更忙了。
第六部分第107节 一杯“蓝色夏天”
在阳光比较好的周末午后,我常常给自己调一杯“蓝色夏天”,搬一张椅子坐到酒吧外的露台上,慢慢地啜饮着杯中的蓝,仰首眺望着天空的蓝,在沉默中回想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遥远的往事,就像沉积的流沙在血液里缓缓地崩散开来,最初时会让我感到体内有剧痛,但渐渐地又松弛下去,让我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磨娑自己的面颊。最后只剩下疲倦,疲倦而又安宁,仿佛终于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没有一丝云的湛蓝天空,就像最初的那个夏天。 有一次,我无意中从身侧的落地玻璃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一刹那间,我竟觉得似曾相识,苦苦思索了半晌,我才终于想起那是记忆中外公听巴赫时的画面。只不过画面中的人物由外公换成了我,而耳旁也没有反反复复的大提琴,只有轻轻流逝的微风,无始无终。 小伟哥终于被放出来了。走进酒吧的时候,此人竟让我有些认不出来,不仅仅是因为衣着难得朴素了一回,更主要的是本来就黑瘦的他又瘦了两圈,左脸颊上有一大块未消的淤青,眉骨上也有正在收痂的伤口。 我倒了小半杯Rum,加了冰块,递给他。他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面红耳赤地四下寻找。“要什么?”我问。“能灭火的,随便什么都行……”他哑着嗓子痛苦不堪地说。我把身旁调好的一扎青柠汁递给他,他直接捧起扎杯猛灌了一通,又把酒杯加满,咬牙切齿地骂,“干,真是被那帮畜生打废了,酒都不能喝了。” 放下杯子,他东张西望:“严浩呢?” “进戒毒所了。” “怎么会……”他愕然地张开嘴。 “我打电话把他送进去的。” 他愣怔地看着我,眼珠在眼眶里小心地移动,仿佛在我脸上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我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别怕。我不会把你也送进去的。” “不怕,不怕。”他回过神来似的,尴尬地笑了两声。又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叹了口气,“我要是再进去一次的话,恐怕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看着我:“你不知道?每一次再进戒毒所,关的时间都比前一次要长很多。” “你进去多少次了?” “三次。” 我们默然地对视了片刻,各自端起酒杯。 话题到此终止。 此人再次出现的时候,形象和气质都已经完全恢复。那是十一月下旬一个周末的午后,他领着一群如同小母鸡般咯咯不停的小姐,花枝招展地冲进酒吧,嬉皮笑脸地宣称因为担心我一个人太寂寞,所以特意赶来给我解闷。随后这帮人便开始热火朝天地行动,拼起桌子打扑克、下强手棋,肆无忌弹地调戏酒保和调酒师,很快就闹腾得一片乌烟瘴气。小姐们叽叽喳喳一刻不停,音响也被开到了最大音量,所以直到夜色降临,筋疲力尽的公鸡母鸡们都各自歇下等着隔街的小饭馆送外卖来开晚饭时,我才发现手机上竟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舅舅的手机打来的,最早的一个是在两点多,也就是五个多小时前。我拿着手机走到门外,拨叫回去,舅舅接听之后立即说了一声“等一下”,过了一会,换成了母亲接电话。 “你在哪里?”母亲问,声音听起来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