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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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板忙不迭地点头:“唉唉,那当然,两位姑娘这是上哪疙去呀?”
小桃警惕地盯着他:“回家。”
“回家?”小老板笑了,“开什么玩笑,到北安去的车,一个小时以前已经走了,那不是你们回城的必经之路?”
两个女孩都猛然抬起头来,小桃还在挣扎着:“不是可以在这儿直接坐火车?”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那是啥时候的老黄历了!你再细看看那张火车票,上车地点到底是哪疙?这个火车站其实早就废了,就是有时候运货的车还在这疙停一下子,上头说了,为的就是对付你们这些知青!你们这帮人搭这趟车逃跑的,海了!这回可好,一天只有一趟长途车到北安县城,你们等明天再来吧!”
小桃急得要哭起来:“大叔,快帮我们想想法子吧!”
小老板把票子拿过来颠来倒去地看,眼珠子飞快地转。小老板说,倒是有一趟去北安的拉粮车,可不能白搭人家的车!起码要送开车的两三听午餐肉罐头才行。小桃又急得跳脚:“早知道,我们不吃这顿饭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消逝,羽就象对事情的变化茫然不知似的,在吃得干净的盘子里冲了一点开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等到小桃和小老板的对话全部结束,出现真空的时候,她才抬起头,对着小老板说:“我给你干一天活,顶得上三听午餐肉罐头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事情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出现转机的。小桃终于搭上了去北安的那趟拉粮车,而羽,给小老板干了整整一天的活,不是端盘子,也不是扫地,而是清扫垃圾──小老板的厨房里堆满了垃圾,肮脏不堪。在星星升起来的时候,羽才喘出一口气来,羽喘出气来之后就呕吐起来,把上午那顿丰盛的饭菜吐了个一干二净。
羽赶回队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那个晚上的空气特别清明,星星好象是蓝色的,但是有一种潮水般的声音在打破静寂,走近了听,又象是留声机出毛病时的声音,终于,羽看到那个人头攒动的场院了。羽看到了那个场院就开始茫然不知所措,她从攒射的目光中穿过,就象在两面镜子中间的道路行走,那些蓝色的星星好象一颗颗地落了下来,变成蓝色的骷髅起舞,她听见一个声音从天上落下来,落下来之后就成了一声雷:“看看,她回来了!她还敢回来!把她押到台上来,让大伙看看!”
羽听出来了,这是陈玲的声音。
“你交待交待,是怎么和安小桃串通一气,掩护她逃跑的?知情不报还携助她,罪加一等你懂不懂?!……”
后来有许多许多的声音,声音交叠在一起的时候,就形成了一种耳语般的声浪,层层叠叠的,羽心里忽然觉得恐惧,那是她童年时听到的耳语声,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啊。她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就预感到,灾难要降临了。
羽被许多只手推到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忽然觉得自己离天空很近,好象随时可以听见上天的召唤似的,天空原来这么广阔,星星又大又美,依然是蓝色的,那么美丽却又那么冷漠,它们冷冷地俯视着地面上各种血腥的游戏,毫不动容。但是地面却不容它们冷漠,地面竟在突然之间,把它们烧得滚烫,把那些蓝色的星星,烧得通红,就象一粒粒滚烫的炭火似的,爆发了明亮之后,变成了灰烬,一颗颗地陨落了。
那是场院突然爆发的大火。那场大火在多少年之后载入了知青的史册,起火的原因却始终是个谜。火是从豆秸垛开始燃烧的,很快就烧着了粮食,待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燃成了熊熊大火,所有的人都抄起树枝冲进火海,大家拼命地打火,拼命地表现自己与众不同的英勇,那是个非凡的年代,所有人都透着非凡的生命力,所有人都死去活来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开大阖,当他们冲进火海的时候,好象已经忘了火是可以吞噬人的生命的,许多人甚至狂喜着,一个做英雄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场大火之后再没有见到羽。一具具焦炭样的尸体早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队里只是按照花名册的排列顺序建了三十一座墓碑,没有羽。陈玲坚持羽是阶级异己分子,生前身后都不能进入革命队伍。但是当地的老乡在那天夜里却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观,他们看到一个全身穿红的女孩,骑在一颗星星上,跑了,消失了。
羽当然并没有死,或者说她死了之后又再生了,她有一种再生的能力。总之她没有消失。我们这个故事说的就是她的死亡与再生的故事,“猫有九条命”,羽也经历了九次死亡,确切地说是八次,第九次,也就是在我们故事开始时说的那样,应她母亲的要求,医院为她做了脑丕叶切除手术,这最后的一次,才是她真正的死亡。而在故事还没有讲完之前,她当然还活着。但有时活着所经历的一切,比死还要痛苦。正如我们所料,羽后来回到了金乌居住的那座城市,有一天,她偶然路过一个著名大商场的小吃部,羽是在落地窗外看见那一幕的:她看见小桃在里面,尽管小桃的穿着与过去完全不同了,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身旁是个男人,他们正在吃这个商城最著名的奶油炸糕,喝豆粥。小桃一小勺一小勺地抿着,小桃的嘴巴涂得很红,穿那时很时髦的青果领绣花两用衫。她偶尔还瞥那个男人一眼,照羽看来那眼光又酸又辣,而那男人,则是一副谄媚的样子。那还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时能到那座著名的商场吃奶油炸糕,喝豆粥,已经算是很奢华了。
羽在落地窗外清晰地看到小桃那曾经无比亲近的脸,那双美丽的眼睛。但是她没有进去,她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了。小桃走后一直没有给她来信,后来,她终于知道小桃走的真正原因是她母亲为她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连电报也是假的,她的母亲梅花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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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角(1) 金乌居住的那座城市因为缺少了金乌而显得寥落。我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回到这里。我在那座尘封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努力想寻找些什么,记忆些什么。但这种努力显然是徒劳的。我已经有了几世前生,我记不住了,幸好是记不住了。
我注意到床上有一套蓝丝绸的睡衣睡裤。是那种极艳丽的碧蓝,那种蓝使我骤然想起我家门前那口清澈的湖。我曾经在一个黄昏跳进湖水里。我跳湖的时候很平静,我只是想发现些什么。我跳进去了,我看见那个巨大的长满黑色羽毛的蚌慢慢张开了,有一只温柔透明如蜗牛触髭般的女人的手轻轻把我拉了进去,我进去之后就感到了一种清澈的暖意。在最初的黑暗过去之后她慢慢睁开眼,原来我坐进了一条尘封的船,在周围漫无边际的水流里孤零零地驶去。有一个驾船的人背对着我,我始终无法看清他的面孔。那条船很大,象一座大房子。我一个舱房一个舱房地转过去,看见最大的那间舱房里有一张大床,确切地说是张婚床,床上,一个已经死去多年变成木乃依的妇人正在照镜子,地上散乱着各种生了锈的文物,还有巨大的盒子里散开了的珠宝,蛛网把一切都尘封了,外面好象有枪林弹雨的声音。
我回忆起那个关于湖水的梦之后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那个梦撕开了我记忆的一角帷幕,那隐蔽多年的帷幕正在慢慢掀起。我无力面对过去的一切。我躺在床上,换上了那套碧蓝的睡衣。我觉得自己正躺在蓝色的湖水上,漂浮着,我看着日升月落,看着绚丽的黑夜与破碎的白昼,在自己的眼前循环不已。
我忘记了时间。但是时间并没有忘记我,时间在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悄然过去了七天。第七天上,有人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有人推开虚掩着的门,悄悄走进来。我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暖流正向她走近。是金乌!一定是的!这个念头如同一道神喻,一下子穿透了我心中的黯淡,我的眼前突然明亮起来,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睁开眼:我的眼前不是金乌,而是个男人,一个又瘦又老的男人。无论他的变化有多么大,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是陆尘,我的亲生父亲。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十分衰弱,好象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时我看见父亲的眼角里慢慢涌上来的泪水。父亲在我的床边坐下了,慢慢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觉得心底的一股潮水涌出,哽在喉咙里,我避开父亲的目光,我不能允许自己有任何温情的表示。我久已不习惯表示温情了,这时我觉得父亲的手在烫着我的头皮,撞击着我埋在最底层的渴望,但我知道那是一个深渊,一个永远填补不满的伤口。那是永远碰不得的伤啊!我真想把他的手推开去。
“长好了些……”父亲的泪水终于流下来。“回家去吧,妈妈和外婆都很想你。”
我摇了摇头,不说话,我知道自己若一开口,喉咙里那股滚烫的东西就要溢出来了。
“大姐结婚了,和姐夫两个一起回来,都想见见你呢。家里只有你不在……他们还给你带的照片,”父亲抖着手掏照片,递给我。
那是那个年代最普通的结婚照。我看见大姐绫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两个脑袋微微地靠拢着,都穿着军装。照片背面写着:羽妹存念,姐,陆绫,哥,王中。那个王中的长相也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可是姐姐,她已经结婚了,那么就是说,结婚这个字眼对于我们姊妹已经不再遥远了,它象一股黑色的潜流,正在从远方慢慢地袭来,不动声色。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
“羽,你还没有叫我……”
“……爸。”我极其艰难地叫出这个字之后,忽然一下子轻松了,两滴泪水很松驰地淌下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松驰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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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角(2) 绫是跟着外婆玄溟长大的,从小就是玄溟的掌上明珠心头肉。因为若木不愿意喂奶,玄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她请了奶妈。绫的奶妈,是过去秦府老佣人彭妈的女儿。玄溟总觉得找过去的老关系要可靠一些。但是一世精明的玄溟却万万没有想到,血源有时也不那么可靠,老实的彭妈不一定有一个老实的女儿。
奶妈香芹的外貌还是说得过去的。典型的小家碧玉,颇有几分姿色。最让玄溟喜欢的,是她胸前那一对晃来晃去的大乳房,不用挤,只轻轻一碰,便会有许多乳汁喷涌而出。
玄溟把家里最大的房间腾出来给了香芹和绫。瘦弱的绫很快被香芹的丰盛的乳汁喂得肥白,玄溟看在心里喜在心上,常单独煨了汤,给香芹喝。香芹也渐渐肥白起来,乳汁也越发丰盛。
那时若木已经生了箫,又请了梳儿来照顾,若木已经不把梳儿叫梳儿了,梳儿的年龄实在是大得不能再叫梳儿了,因此若木叫她田姐,后来又随着绫叫田姨。老姑娘梳儿依然象过去那样忠心耿耿,现在这样忠心耿耿的保姆实在是太难找了。为了让玄溟休息好,梳儿在过道里搭好了铺,自己带着箫睡,一夜起码要起来四五回:换尿布、喂奶,有时箫撒了呓症,还要抱着来回走,嘴里一定要哼《麻雀与小孩》的歌,那是一部三十年代的歌剧,是若木小姐上中学的时候常常哼唱的,田姨记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