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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5973-王蒙自传   :半生多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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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等待消息的这一年我还写过话剧剧本,我写在一间大办公室,午夜,挂钟敲响了12时,各地传来与阶级敌人战斗的报告,事业波澜壮阔,工作人员却是一些凡人。平凡的人与伟大的事业,这就是张力之所在,戏剧性之所在。    
    我把这个剧本的草稿寄给了曹禺大师。我很快接到他的答复,他邀我到他家共进午餐。他那时似乎住在铁狮子胡同。他说我写得有味道,但是内容不易掌握,说不清楚。此后数十年,我有机会见到曹师,他常常回忆他初读我的习作时的感想。    
    团市委痛快地批准了我的创作假。我至今记得时任团市委副书记,后来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书记与中央党校副校长的汪家镠见到我的作协公函时说了一句:“作家协会,了不起!”是的,当时什么什么家协会的称谓是很唬人的。    
    一九五六年春,我应邀出席了由作协与团中央联合召开的第一次青年创作者会议。我尝到了梦想成真的滋味。怕骄傲,会议不叫青年作家,只叫作者。但众与会者还是跟得了气成    
    了仙一样。我一下子就这样成了青年作家啦,真是又幸运又惭愧,仅仅一个《小豆儿》一个《春节》,只有汗颜。我想起了耀眼的鲁迅的书《致青年作家》与高尔基的同名书籍。大会安排我们住在正阳门旅馆,暖气热得我无法入眠。我确实感到了“烧得难受”的滋味……    
    以短训班方式开会,茅盾、老舍、周扬、陈荒煤等都给我们讲了课。茅公讲人物的出场,老舍讲语言。周扬讲文艺思想,他似乎宁愿与作家们拉开点距离,他一上来就说:“你们是搞形象思维的,而我是搞逻辑思维的啦,哈哈哈……”他笑得得意洋洋。可能由于我是当时区的团委副书记,很被会议组织者看重,安排了当组长之类,但是我完全辜负了期望,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可以从政治上发挥点优势,可以导一导别人的向,却只剩下了自惭形秽。《小豆儿》远远谈不上精彩,而写出来《海滨的孩子》那样漂亮的儿童文学小说的宋萧平却只算会议的列席者。    
    在这个会议上青年作者们最常说的词儿有这么几个,一个是“发”,可不是如今的发财的意思,指的是发表,谁的什么什么作品发了。这就立刻显得高人一等,谁的什么什么作品不发了,就是失败了倒霉了江郎才尽了前途暗淡了。第二个词是集子,因为大部分与会者都是写短小作品的,谁做到了把自己的短小作品集合出书,谁自然比仅仅在报刊上印成铅字又高明成功了许多。第三个词是入会,像刘绍棠什么的,早已经加入作协成为会员,又比我辈写了个把东西就来开会强得多阔得多了。    
    由于《小豆儿》,我在儿童文学组,我有机会瞻仰邵燕祥的风采,他写过《毛主席挖的甜水井》,算是儿童文学。他似乎是北京代表团的副团长。他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坐车时喜欢站在车门边。我觉得他的姿态像普希金,我正陶醉于普希金的《叶甫根尼·奥涅金》,我相信邵一定能够写出普希金一类的作品。    
    在这个会议上。我也有机会看到戴宽边深色镜框眼镜的刘绍棠,他常常叼着香烟,说话声大气粗。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出版)合同与稿酬,当时他正热衷于像苏联的潘菲洛夫那样,写出中国的《磨刀石农庄》。这部小说以鸿篇巨制、一部接着一部而著名,但是至少是在中国,很少有人读过。说是刘老弟还在会上提出,宁可少活十年,也要早出作品一星期。我在小组会上听到老诗人臧克家对于刘绍棠辍学(北京大学)搞专业创作的微词。先是刘考上了北大中文系,受到全国的称赞。后来,他不可能安心就学,被中国青年报的文艺部主任吴一铿同志调到报社“养”了起来。我在儿童文学组还结识了郑文光、刘厚明、柯岩等作家,并与他们时有快乐的聚会。文光是归国华侨,有点实力,家有厨师,我们不止一次能在他那里改善生活研讨乃至朗读作品。其乐何如!    
    会中,周总理会见了大家,并与大家在北京饭店大厅翩翩起舞。这是一代青年作者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空前记录,也差不多是最后一次的舞步匆匆、文思灼灼的阳光档案了。    
    会议组织了一次活动,众与会者与本市文学青年见面。我见到了组织这次活动的团市委某中层领导人,我才知道,我所艳羡的刘绍棠等知名青年作家,在我的同事某些团干部眼中是思想成问题、政治上不开展,亟待端正挽救改造的另类青年——我却并没有珍视我的干部资历与身份。而从刘等人的口中,我也知道他们是怎样地带几分轻狂,轻视和厌恶一心热爱文学、却未必有成就的可能的青年人。他用相当不友好的话对另一个青年作家说:“你就撅他!驳儿他!千万别搭理他!”我和他们最终也无法完全打成一片。我一上来就夹在当间儿啦。


《王蒙自传》 第三部分十六、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1)

    走上写作路后,我知道了苏联报告文学(更普及的称呼是“特写”)作家奥维奇金的名字,知道他曾经在苏联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上与萧洛霍夫联手向作协的领导作家特别是西蒙诺夫挑战。包括《士敏土》的作者革拉特考夫专门发表了声明,谴责他与萧洛霍夫。他的“揭露阴暗面”的说法,令我如望禁果,惊喜惧交加。    
    记得是1955或者1956年,团中央发出号召,要全国青年与团员学习苏联女作家尼古拉耶    
    娃的中篇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此书描写一个刚刚走向生活的女农业技术人员娜斯佳,由于不妥协地与一切阴暗现象作斗争,而改变了大局,使集体农庄的工作改变了旧貌。中国青年出版社将此书印了几百万册。当时农业问题,正像一切社会主义国家的农业问题一样,困扰着苏联当局与公众。    
    而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小青年,我是略有资历的青年工作干部了。我不相信娜斯佳有这样的运气,一坚持原则就马上势如破竹。我刚刚处理过一个事,一位陆姓团员,喜欢活动,并不服领导,到处提意见,受到留团察看两年的处分。我与一位曾在苏联团校学习过的市里管团的纪律检查的同志研究过小陆的问题,这位同志给我讲了一个概念:反对派。他说,总是充当反对派的角色,有可能最终变成反动派。他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此陆姓青年,名大彪,因受处分,连大学也没有被录取。后来他连连找我,我帮助他及时恢复了团籍,才被取到一个相对偏远一点的学校——山西太谷农学院。他显然汲取了教训,见了我只知鞠躬哈腰,一家伙就“成熟”起来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人情都告诉我,娜斯佳的故事恐怕是廉价的乌托邦。但是娜斯佳式的天真、热情与理想主义,对于我,一个21岁的团干部,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作者来说,仍然颇有魅力。文学有文学的性格,文学有文学的蹊径洞天,直到想入非非:生活中到处碰壁、不受欢迎、尴尬狼狈,但并无大恶,乃至不无几分可爱的人物,也许仍然可以入梦入诗入小说吧,谁知道呢?对于他们,我有同情,有叹息,有怜悯,也有轻视甚或也有欣赏。他们也许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改变环境不足,损毁自己有余。贾宝玉、林黛玉、晴雯或者芳官之类的青年,如果与我同事,肯定也会受处分被淘汰。但是,《红楼梦》中,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是他们大有用武,大行其道的地方。    
    我在改《青春万岁》,很顺利,我常常住到郊外,我父亲那里,中关村公寓,不受干扰。我已经找到了感觉,知道我在写什么,知道我正在写的与前边与后边都有着怎样的联结,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承接前文,什么时候应该有所变化,有所旁鹜。我愈来愈感到长篇小说的结构如同交响乐,既有第一主题,又有第二第三主题,既有和声,还有变奏,既有连续,有延伸、加强、重复又有突转与中断,还有和谐与不和谐的刺激、冲撞……结构的问题,主线的问题,与其说是一种格式一种图形不如说是一种感觉,对于小说写作的音乐感韵律感与节奏感是多么地迷人!像作曲一样地写小说,这是幸福。什么地方应该再现,什么地方应该暗转,什么地方应该配合呼应,什么地方应该异军突起,什么地方应该紧锣密鼓,什么地方应该悠闲踱步,什么地方应该欲擒故纵,什么地方应该稀里哗啦……全靠一己的感觉。写作的人怎么会没有这种感觉呢?一一表述,另起一枝,抒情旁白,众声嘈杂,喁喁絮语,悬念如天,吊起胃口,原来如此,拍案惊奇,然后是余音袅袅,前后照应,会心尽意,天衣无缝或者故意卖个破绽,引人辗转反侧。写小说,有多少灵气就有多少招术……我定可如期改好,改得很好。我的感觉与悟性与我的设计,我的苦思冥想一致,我的感觉解决了所有我的设计与苦思冥想中碰到的难题。    
    当写作进入了找到感觉的状态,那可真妙。想了再想,好句子好情节好细节好抒情好刻划都油然而出,若有天助,若系天成,《青春万岁》本来就是那样圆润,晶莹,纯真,热烈,饱满,动人。《青春万岁》本来就呼吸在徘徊在飞翔在宇宙之间,等待着王蒙的寻找,等待着王蒙的发现,等待着王蒙的摭拾,等待着王蒙的抚摸。《青春万岁》比它的作者好得多,完善得多,可喜得多,英俊和美丽得多。作者可以一般乃至许多缺陷,可以羞煞愧煞,而《青春万岁》应该成为时代的天使,青春的天使,飞入千家万户,拥抱千千万万个年轻人的身躯,滋润千千万万个年轻人的心灵,漾起千千万万个年轻人的微笑,点燃千千万万个年轻人的热情。    
    在最最享受的状态中,我有余力再写点别的。我一直是这样,同时做一两件事情,互相调剂互相补充互相变化,避免单打一,避免重复与疲劳,互相促进又互为休整。于是我在1956年4月,在我21岁半的时候,写下了改变了我的一生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我可以以我的“区里的日常生活”(奥维奇金名作之题)写成小说了,我可以大大地诗化浪漫化我的日常经验了,我可以提出娜斯嘉的故事的可信性这个大问题来了,我可以把我在剧本中没有完成却已经酝酿于心田的故事终于弄出个样儿来了。我可以表现我的经验,我的成熟,我的政治化,我的非同一般“文学青年”,我的入世与我的惶惑我的多情我的叹息我的艺术细胞来了,我可以把日子与事情写成诗篇,把诗心贯注到日子和事情上去。我相信我的忠诚和我的勇敢,相信我的世事洞明和我的摇曳多姿,相信我的“少共”风度和作家才    
    气,我会成就一篇怎样的小说啊!    
    5月份我寄去了稿子,6月份责任编辑谭之仁老师向我转达了主持常务的副主编秦兆阳老师对此稿的欣赏之意,并提出了原稿写得粗糙的地方,要我修改。我很兴奋,像写诗一样地把全篇背诵了下来,改了又改,推敲了又推敲,我体会到了改了再改,精益求精,像绣花一样的自得其乐的趣味,我再也不是初学写作者的“小豆儿”的面貌了。我终于觉得闹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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