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情-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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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海鹰告诉毡巴说,王二这孩子真逗,又会画假领子,又会装死。但是我对这些话一无
所知。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在这样说我,知道了一定会掐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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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是谁,磨屁股你肯定不陌生。或者是有人把你按到了那个椅子上,单磨你的屁
股,或者是一大群人一起磨,后一种情形叫作开会。总而言之,你根本不想坐在那里却不得
不坐,这就叫磨屁股。我之所以是悲观主义者,和磨屁股有很大关系。以后你就会看到,我
的屁股很不经磨。但是X海鹰叫我去开会,我不得不去。
革命时期的人总是和某种会议有关系。比方说,党员就是党的会议与会者的集合,团员
就是团的会议与会者的集合,工人就是班组会和全厂大会与会者参加者的集合。过去我几乎
什么会都不开,因为我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团员,我的班组就是我和毡巴两个人,开不起会
来。至于全厂会,参加的人很多,少了我也看不出来,我就溜掉了,但是抱有这种态度的不
是我一个人,所以最后就能看出来。有一阵子老鲁命令在开大会时把厂门锁上,但我极擅爬
墙。后来她又开会时点名,缺席扣工资。我就叫毡巴在点名时替我答应一声。采取这些办法
的也不只我一个人,所以开全厂会时,往往台下只有七八十人,点三百人的名字却个个有人
应,少则一个人应,多则有七八个人应,全看个人的人缘好坏了。当然,老鲁也不是傻瓜。
有一回点名时一伸手指住了毡巴喝道:你!那个大眼睛的瘦高个!你又是毡巴,又是王二,
又是张三,又是李四;你倒底叫什么?毡巴瞪着大眼睛想了好半天,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
叫什么!开会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等到受"帮教"以后,X海鹰叫我多去开会,不但要开全厂会,而且要去开团会,坐在
团员后面受受教育。假如我到了流氓学习班也得开会,现在能留在厂里,开点会还不该吗?
只是她要求我在开会时不准发愣,这就有点强人所难。所以我开会时总是泡一大缸子茶(放
一两茶叶末),带上好几包劣质香烟前往。那些烟里烟梗子多极了,假如不用手指仔细揉松
就吸不着火;揉松吸着后就不能低头,一低头烟的内容物就会全部滑落在地,只剩一筒空纸
管在你嘴上。叼上一枝烟能使我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式,没有别的作用,因为我当时没有烟
瘾,根本不往肺里吸。等到它燃近嘴唇,烟雾熏眼时,我就猛吹一口,把烟火头从烟纸里发
射出去。开头是往没人的地方乱吹,后来就练习射击苍蝇,逐渐达到了百发百中的境界。这
件事掌握了诀窍也不太难,只要耐心等到苍蝇飞近,等到它在空中悬停时,瞄准它两眼中间
开火就是了。但是在外行人看来简直是神乎其技。一只苍蝇正在飞着,忽然火花飞溅,它就
掉在地上翻翻滚滚,这景象看上去也满刺激。后来就有些团员往我身边坐,管我要烟,请教
射击苍蝇的技巧;再后来会场上就"卟卟"声不断,烟火头飞舞,正如暗夜中的流星。终于
有个笨蛋把烟头吹到了棉门帘上,差点引起火灾。最后X海鹰就不叫我去开会了,她还说我
是朽木不可雕。有关这件事,我现在有看法如下:既然人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到
了一定岁数就想性交,上了会场就要发呆,同属万般无奈;所以吃饭喝水性交和发呆,都属
天赋人权的范畴。假如人犯了错误,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惩办,却不能令他不发呆。如不其
然,就会引起火灾。
假如让我画磨屁股,我就画一张太师椅,椅面光洁如镜,上面画一张人脸,就如倒影一
样。椅子总是越磨越光,但是屁股却不是这样。我的屁股上有两片地方粗糙如砂纸,我老婆
发现以后就到处去张扬:"我们家王二屁股像鲨鱼"。其实像我这种岁数的男人,谁的屁股
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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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海鹰不让我去开会,但也不肯放我回家,叫我在她办公室里坐着。这样别人磨了多少
屁股,我也磨了多少屁股,显得比较乖。除此之外,她还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据她说,这样
有两个好处:一是防止老鲁冲进来,二是我被囚禁在这里时,男厕所里出现了什么画就和我
没有关系。我觉得把我关起来是为我好,也就没有异议。那间房子里除了一张办公桌,一把
椅子,一个凳子,还有一道帘子,帘子后面是一张床。X海鹰家住得很远,平时她就在厂里
睡觉。那间房子外面钉了纱窗,相当的严密。有一次我内急,就解下她挂帘子的绳子,抛过
房梁,攀着爬出天窗跑掉了。那绳子是尼龙绳,又细又硬。把我的手心都勒坏了。X海鹰知
道我跑掉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挂帘子的绳子换成了细铅丝。再以后我没有往外跑过,只
是坐在凳子上,用双手抱住脑袋。这样磨来磨去,我就得了痔疮。
我被锁在X海鹰屋里时,总爱往窗外看。看别人从窗外走过,看院子里大树光秃秃的枝
条。其实窗外没有什么好看,而且我刚从窗外进来。但是被关起来这件事就意味着急于出
去,正如被磨屁股就意味着急于站起来走走。这些被迫的事总是在我脑子里输入一个相反的
信号。脑子里这样的信号多了,人也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了。
革命时代的爱情 第三章
1
冬天将尽时,我告诉X海鹰这样一件事:六六年的盛夏时节,当时文化革命刚闹起来。
我在校园里遛弯时,看到我爸爸被一伙大学生押着游街。他大概算个反动学术权威罢。他身
上穿了一件旧中山服,头上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那帽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以小号字纸篓
为胎糊的;手里拿着根棍子,敲着一个铁簸箕;当时游街的是一队人,他既不是走在第一
个,也不是走在最后一个;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钟;天气是薄云遮日。总而言之,我见到他
以后,就朝他笑了笑。回家以后他就把我狠揍了一顿,练拳击的打沙袋也没那么狠。虽然我
一再解释说,我笑不是什么坏意思,但是不管什么用。当时我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恨他一
辈子。但是事后冷静想了一下,又把誓言撤销了。
从我记事以来,我爸爸就是个秃脑壳,脑袋很大。在文化革命里他不算倒霉,总共就被
斗了一回,游了一回街,也不知怎么这么寸,就被我看见了。此后他对我就一点也不理解
了。比方说,在我十五岁时,他说:这孩子这么点岁数,怎么就长络腮胡子?我在家里笑一
声,他也要大发感慨:这叫什么动静?像日本鬼子打枪一样!不过我的外表是有点怪:没有
到塞外吹过风,脸就像张砂纸;没干过什么重活,手就硬得像铁板一样。不过这些事就扯得
太远了。我爸爸把我狠揍了一顿以后,我开头决定要恨他,后来一想:他是我爸爸,我吃他
喝他,怎么能恨他?如果要恨那些大学生,人家又没有揍我,怎能恨人家。从那天以后,我
没恨过任何人。后来在豆腐厂里,虽然想过要恨画了裸体画给我带来无数麻烦的家伙,但我
不知道他是谁。等到知道他是窝头后,就一点也恨不起来了。
我告诉X海鹰说,我很爱我爸爸。理由除了他从小到大一直供养我之外,还有他从小到
大每天都打我。这对我好处很大,因为我们打架时总以把对方打哭了为胜。而我从来就不会
被人打哭,好像练过铁布衫金钟罩一样。据我所知,练横练功夫必须用砖头木棍往自己身上
排打。我爸爸来打我,就省了我的排打功夫了。因为我是这样的爱他,所以老盼着他掉到土
坑里去,然后由我把他救出来。这时候我还要数落他一顿。受帮教的时候,我也总盼着X海
鹰有一天会掉进土坑,然后我好把她救出来。但是这两位走路都很小心,从来不往沟里走,
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帮教时,我告诉X海鹰我爸爸的事,她听了以后皱皱眉,没有说话,大概觉得这些事情
不重要。其实这些话是很重要的。对于不能恨的人,我只能用爱来化解仇恨。我爱上她了。
有关我爱上X海鹰的事,必须补充如下:这种爱和爱毡巴的爱大不相同。毡巴这家伙,
见了我总是气急败坏,但又对我无可奈何,这个样子无比的可爱,对我来说他简直是个快乐
的源泉。而X海鹰对我来说就是个痛苦的源泉,我总是盼她掉进土坑。尽管如此,X海鹰还
是让我魂梦系之。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
。
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到五月,我在豆腐厂那间小办公室里和X海鹰扯东扯西,心里恨她恨
得要死。这种恨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又叫做爱恨交集,与日俱深。后来我既不恨她,也不
爱她,大家各过各的,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我告诉X海鹰,从六七年春天开始,我长大的校园里有好多大喇叭在哇哇的叫唤,所有
的人都在互相攻击。争执不休,动口不动手,挺没劲的。但是过了不久,他们就掐起来了。
对于非北京出生的读者必须稍加解释:蛐蛐斗架谓之掐。始而摩翅做声,进而摩须挑衅,最
后就咬作一团,他们掐了起来,从挥舞拳头开始一个文明史。起初那些大学生像原始人一样
撕打,这时我的结论是世界的本质是拳头,我必须改进自己的格斗技术;后来他们就满地拣
石头。到了秋季,我估计兵器水平达到了古罗马的程度:有铠甲,有刀枪,有投石器,有工
事和塔楼。就在这时我作为一个工程师参加了进去,这是因为我看到有一派的兵工水平太差
了。他们的铠甲就是身前身后各挂一块三合板,上面贴了一张毛主席像,上阵时就像一批王
八人立了起来。至于手上的长枪更加不像话,乃是一根铁管子,头上用手锯斜锯了一道,弄
得像个鹅毛笔的样子,他们管它叫"拿起笔做刀枪",他们就这样一批批地开上前线,而对
方手使锋利的长枪,瞄准他们胸前的毛主席的人中或者印堂轻轻一扎,就把他们扎死了。这
真叫人看不过去,我就跑了去,教他们锻造盔甲,用校工厂里的车刀磨制矛尖。那种车刀是
硬质合金做的,磨出的长矛锋利无比,不管对方穿什么甲,只要轻轻一扎,就是透心凉。不
用我说,你就知道他们是些学文科的学生,否则用不着请一个中学生当工程师。但是我帮他
们忙也就是两个月,因为他们的斗争入冬就进行到了火器时代,白天跑到武装部抢枪,晚上
互相射击。在这个阶段他们还想请我参加,但是我知道参加了也只是个小角色,就回家去
了。在我看来造枪并不难,难在造弹药上,我需要找几本化学书来看看,提高修养。再后来
的事大家都知道,到了冬天快结束上面就不让他们打了,因为上面也觉得他们进化得太快,
再不制止就要互掷原子弹,把北京城炸成平地。在此之前我的确想过要看点核物理方面的
书,以便跟上形势。后来我又决定不看这方面的书,因为我不大喜欢物理学,觉得知道个大
概就可以了,真正有趣的是数学。我对科学感兴趣的事就是这样的。
我告诉X海鹰这些事时,冬天将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