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代的爱情-第2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样。拔下一根放在手掌里,依然是一个小球,如果抓住两端扯开的话,就会变成一根弯弯
曲曲的线,放开后又会缩回去。因此每根毛里都好像是有生命。夜晚王二躺在床上时,X海
鹰指指他的胸口,问道:可以吗?他在胸口拍一下,她就把头枕上去,把大辫子搭在王二的
肚子上。如果她用辨稍扫那个地方,他就会勃起,勃起了就能性交。这件东西根本不似王二
所有。她家里那间小屋子很闷。性交时她有快感,那时候她用手把脸遮一下,发出擤鼻子一
样的声音,一会就过去了。
但是这件事又可能是这样子的:我伏到X海鹰身上时,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上显
出极为坚贞不屈的样子;四肢岔开,但是身体一次次的反张;喉咙里强忍着尖叫。那个样子
几乎把我吓住了。所以我也把自己做成个X形,用手压住她的手腕,用脚抵住她的脚面,这
样子仿佛是在弹压她。X海鹰的身体是冷冰冰的,表面光滑,好像是抛光的金属。干完了以
后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和X海鹰干完了那件事,跪在床上把胸口对在一起,那样子有几分像是斗鸡。X海鹰
跪在床上,还是比我要高半头。这时候她的乳房在我们俩中间堆积起来,分不清是谁长的
了。那东西有点像北京过去城门上的门钉。这些事情都属正常。但是我们俩之间怎么会出了
这样的事,我还是莫名其妙。
。
我和X海鹰躺在她家那张棕绷的大床上时,我常常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她的乳头
夹住。我的手背上有好多黑毛,甚至指节上也有,因此从背面看去,那只手像个爪子。X海
鹰向下看到这种情形,就绷直了身体一声不吭,脸上逐渐泛起红晕。我很想把身上的黑毛都
刮掉,但这件事应该是从手上做起的——假如手上的毛没有去掉,把身上的毛去掉就没有意
义。用右手刮掉左手的毛是很容易的,反过来就很困难。这是因为我的左手很笨。而两只手
一只有毛,另一只没有的话,还不如让它都留着哪。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把手上的毛去
掉。比方说,我可以用一分松香,加一分石腊降低融点,把它融化以后,把手背上的毛粘在
上面,待冷凝后,再把手揭下来——屠宰厂就用这种办法给猪头拔毛。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这
样子和自己过不去。这些事说明我的本性是相当温良的。尽管如此,在钳住她的乳头时,我
还是感到一种逼供的气氛。我真想把气氛变成事实,也就是说,逼问一下到底是谁派她来耍
我的。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干出来。因为一干出来我就是疯子了。
X海鹰说我像个强盗,原因除了我长得丑,身上有毛之外,还因为我经常会怪叫起来。
不管白班夜班,厂里厂外还是走到大街上,我都会忽然间仰天长啸;因此我身上有一种啸聚
山林的情调。其实这是个误会,我不是在长啸,而是在唱歌,没准在唱,没准在
唱,甚至唱领导上明令禁止唱的歌。但是别人当然听不出这其中的区别。X海鹰因
此而倾心于我,这倒和革命时期没有关系。古往今来的名嫒贵妇都倾心于强盗。我们俩之间
有极深的误会:她喜欢我像个强盗,我不喜欢像个强盗。因为强盗会被人正法掉。我这个人
很惜命。
其实X海鹰没说我像个强盗,而是说我像个阶级敌人。但我以为这两个词的意思差不
多。我初听她这样说时吓出了一头冷汗。在此之前,我以为我遇上老鲁、X海鹰和我捣乱纯
属偶然,丝毫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革命的反面。后来X海鹰又安慰我说,不要紧。你只
是像阶级敌人,并不是阶级敌人。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总有点不受用。
假如我理解的不错的话,成为阶级敌人,就是中了革命时期的头彩了。这方面的例子我
知道一些,比方说,我们的一个同学在六六年弄坏了一张毛主席像,当时就吓得满地乱滚,
噢噢怪叫。后来他没有被枪毙掉,但也差得不很远。每一个从革命时期过来的人都会承认,
中头彩是当时最具刺激的事情,无与伦比的刺激。
。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常常独自到颐和园去玩。我总是到空寂的后山上去,当时那里是一
片废墟。钻进树林子就看到一对男女在那里对坐,像一对呆头鹅。过一两个小时再去看,还
是那一对呆头鹅。我敢担保,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过一动。我对此
很不满意,就爬到山上面去,找些大石头朝他们的方向滚过去,然后就在原地潜伏下来,等
他们上山来找我算账。等了好久,他们也不来。所以我又下山去,到原来的地方去看,发现
他们不在那里了。他们在不远的地方,还是在呆坐着。这种情形用北京话来说,叫作"渗
着"。也许当年我就想到了,总有一个时候,这两个渗着的人会开始呆头呆脑的性交,这件
事让我受不了。事隔这么多年,我还是有点纳闷:人家呆头呆脑的性交,我有什么可受不了
的。也许,是那种景象可爱的叫人受不了罢。而我自己开始和X海鹰性交时,也是呆头呆
脑。
在革命时期所有的人都在"渗着",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马上就失去了形状,变成了
千千万万的土粒和颗粒的间隙;或者早晚附着在煤烟上的雾。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话,散
在土里或者飞在大气里的水分肯定不能。经过了一阵呆若木鸡的阶段后,他们就飘散了。渗
着就是等待中负彩。我一生一世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摆脱这种渗着的状态。等到我
感觉和X海鹰之间有一点渗着的意思,就和她吹了(而且当时强化社会治安的运动也结束
了)。使我意外的是她一点都没有要缠着我的意思,说吹就吹了。这件事也纯属可疑。
3
我在豆腐厂工作时,厂门口有个厕所。我对它不可磨灭的印象就是臭。四季有四季的臭
法,春天是一种新生的、朝气蓬勃、辛辣的臭味,势不可当。夏天又骚又臭,非常的杀眼
睛,鼻子的感觉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萧杀,有如坚冰,顺风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
如浆糊。这些臭味是一种透明的流体,弥漫在整个工厂里。冬天我给自己招了事来时,正是
臭味凝重之时;我躲避老鲁的追击时,隐隐感到了它的阻力。而等我到X海鹰处受帮教时,
已经是臭味新生,朝气蓬勃的时期了。这时候坐在X海鹰的屋里往外看,可以看到臭味往天
上飘,就如一勺糖倒在一杯水里。臭味在空气里,就如水里的糖浆。在刮风的日子里,这些
糖浆就翻翻滚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紫外线,我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看到这种现
象。刮上一段时间的风,风和日丽,阳光从天顶照下来,在灰色的瓦顶上罩上一层金光,这
时候臭味藏在角落里。假如久不刮风,它就堆得很高,与屋脊齐。这时候透过臭气看天,天
都是黄澄澄的。生活在臭气中,我渐渐把姓颜色的大学生忘掉了。不仅忘掉了姓颜色的大学
生,也忘掉了我曾经受挫折。渐渐的我和大家一样,相信了臭气就是我们的命运。
我在塔上上班时,臭味在我脚下,只能隐隐嗅到它的存在。一旦下了塔置身其中,马上
被熏得晕头胀脑,很快就什么也闻不到。
但是闻不到还能看到,可以看到臭味的流线在走动的人前面伸展开,在他身后形成旋
涡。人在臭味里行走,看上去就像五线谱的音符。人被臭味裹住时,五官模糊,远远看去就
像个湿被套。而一旦成了湿被套,就会傻乎乎的了。
有关嗅觉,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地方。当你走进一团臭气时,总共只有一次机会闻到它,
然后就再也闻不到了。当走出臭气时,会感到空气新鲜无比,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假如人能
够闻不见初始的臭气,只感到后来的空气新鲜,一团臭气就能变成产生快乐的永动机。你只
要不停的在一个大粪场里跑进跑出就能快乐。假如你自己就是满身的臭气,那就更好,无论
到哪里都觉得空气新鲜。空气里没了臭气就显得稀薄,有了臭气才粘稠。
。
七四年夏天到来的时候,X海鹰带我上她家去。她家住在北京西面一个大院里,她想叫
我骑车去,但是我早就不骑自行车了,上下班都是跑步来往。第二年我去参加了北京市的春
节环城跑,得了第五名。所以我跟在她的自行车后面跑了十来公里,到了西郊她家里时,身
上连汗都没出。那个大院门方方正正,像某种家具,门口还有当兵的把门,进去以后还有老
远的路。她家住在院子尽头,是一排平房。门前有一片地,去年种了向日葵,今年什么都没
有种。地里立着枯黄的葵花杆,但是脑袋都没有了,脚下长满了绿色的草。她家里也没有
人,木板床上放着捆着草绳的木箱子,尘土味呛人,看来她也好久没有回去了。她开门进去
后就扫地,我在一边站着,心里想:如果她叫我扫地,我就扫地。但是她没有叫我。后来她
又把家具上盖着的废报纸揭开,把废纸收拾掉。我心里想道:假如她叫我来帮忙,我就帮把
手。但是她没有叫我,所以我也没有帮忙。等到屋里都收拾干净了,我又想:她叫我坐下,
我就坐下。但是她没有叫我坐下,自己坐在椅子里喘气。我就站在那里往屋外看,看到葵花
地外面有棵杨树,树上有个喜鹊窝。猛然间她跳起来,给我一嘴巴。因为我太过失神,几乎
被她打着了。后来她又打我一嘴巴,这回有了防备,被我抓住了手腕,拧到她背后。如果按
照我小时候和人打架的招法,就该在她背后用下巴顶她的肩胛,她会感到疼痛异常,向前摔
倒。但是我没有那么干,只是把她放开了。这时候她面色涨红,气喘吁吁。过了一会儿,她
又来抓我的脸。这件事让我头疼死了。最后我终于把她的两只手都拧到了背后,心里正想着
拿根绳把她捆上,然后强奸她——当时我以为自己中了头彩,真是无与伦比的刺激。
。
X海鹰带我到她家里去那一天,天幕是深黄色的,正午时分就比黄昏时还要昏暗。我跟
在她的车轮后面跑过洒满了黄土的马路——那时候马路上总是洒满了地铁工地运土车上落下
的土,那种地下挖出来的黄土纯净绵软,带有糯性。天上也在落这样的土。我以为就要起一
场飞砂走石的大风,但是跑着跑着天空就晴朗了,也没有起这样的风。我穿着油污的工作
服,一面跑一面唱着西洋歌剧——东一句西一句,想起哪句唱哪句。现在我想起当年的样子
来,觉得自己实在是惊世骇俗。路上的行人看到我匆匆跑过,就仔细看我一眼。但是我没有
把这些投来的目光放在心上。我不知到X海鹰要带我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带我去干什么。
这一切都没有放在我心上。我连想都不想。那个时期的一切要有最高级的智慧才能理解,而
我只有最低级的智慧。我不知道我很可爱。我不知道我是狠心的鬼子。我只知道有一个谜底
就要揭开。而这个谜底揭开了之后,一切又都索然无味。
4
一九六七年我在树上见过一个人被长矛刺穿,当时他在地上慢慢的旋转,嘴巴无声地开
合,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