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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革命时代的爱情-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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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脸,把脚翘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对外人管我叫"王二这流氓",我一听这话就怒火三
千丈。这就好比在美国听见人家管我叫"oriential",让我"
gobacktowhereyoucamefrom"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生闷气,暗想要能发明一种咒语,念
起来就让他们口吐白沫,满地打滚才好哪。我受压迫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后来我总结了一
下,发现每次受压迫都是因为别人气不顺,并且觉得我比他高兴。比方说X教授吧,他压迫
我们,是因为他在做一个狗头(这件事待会再讲),发现经费不够,憋气得很,所以这么一行
行的和我们抠;后来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得了癌,没几天活头了,他就不跟我抠了。再比方
说我老婆,每月总有几天她总对着我的耳朵哇哇的怪叫,仿佛是嫌我耳朵还没有聋,这是因
为她痛经;后来我到了那几天就装肚子疼,找热水袋,她也不对我叫唤了。在这方面我办法
很多,但是在豆腐厂里,我却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

    我睡X海鹰的床之前,尝试过在各种地方、用各种姿式打瞌睡:比方说,把凳子移到墙
边上,把脚搁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团,脑袋从腋下穿出来;把椅子移到桌边上,我把腿架在椅
背上,头朝后仰放在桌面上。这些姿式的怪诞之处是因为要避免压到痔疮,还因为桌面上有
一大块玻璃板,不能睡。其实在各种姿式下我都能睡着,但是我又怕X海鹰回来时看到屋里
有个拧成麻花的人,就此吓疯掉。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家里黑着灯打瞌睡,就曾经吓得我姐姐
尖叫一声,拣起扫地的条帚劈面打来。这件事说明我的柔韧性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要不
然也不会得到体育老师的青睐,被选进了体操队。因为怕吓着她,所以在实在想睡时,我就
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对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来时飞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脚,喝道:滚起
来!谁让你睡我的床!吓得我赶紧跳起来了。从此之后就对我很坏,下午我去她那里,一进
了门就规规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让你坐下再坐下。吓得我赶紧跳起
来。然后她又说:坐下罢。我坐得笔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脑子里想的也是四方形。她
说,干嘛呀你?像个衣服架子。于是我又松下来,开始胡思乱想。然后她又走过来踢我的
脚,说道:坐好了!坐没个坐相!她就这么来回的折腾我,简直把我气坏了。

    。

    假如让我画受帮教的模样,我就把自己画成个拳头的模样。这个拳头要画成大拇指从中
指与食指间伸出的模样,这种拳在某些地方是个猥亵的手势。但是对我来说没有这个意味。
我小时候流行握这种拳头打人,大家都认为这种拳头打人最疼。在我旁边画上站得直挺挺的
X海鹰。有关我,有一些地方还没有说到。这就是我虽然有点坏,却是蔫坏,换言之,起码
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级,尊敬领导,从来不顶撞。这大概是因为过去我爸爸脾气坏,动不动就
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腼腆,从小学三年级到中学毕业,从来不和女同学讲话。这些可
以说明我在X海鹰面前为什么会逆来顺受。但是我挨了她那么多的狗屁呲,也不会一点罪恶
的念头都没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里揪她的小辫子,打她的嘴巴,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
特别是她让我去买炒疙瘩时,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辫子把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还以
为这样干虽然很不对,但是想一想总是可以的。要是连想都不让想,恐怕就会干出来了。

    假如让我画出想强奸X海鹰的景象,我就画一个黑白两色的脸谱,在额头上画上一个太
极图。在脸谱背后的任何东西你都看不到。X海鹰一点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我也看不出她
想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4

    七四年我在豆腐厂里受帮教时,X海鹰问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
了。后来她逮住我在她铺上睡觉,那不过是个朝我发火的口实罢了。现在我承认,X海鹰当
年很漂亮,但是现在这么说已经于事无补。我记得这件事是这样的:我们俩在她的小屋里,
聊过了各种电影,聊过了我过去有一个情人,她说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需要思想改
造。后来就聊到有一种品质叫做聪明。你要知道,当时只承认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阶
级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资产阶级;革命领袖很伟大。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素质了。可
是我却说,聪明人是有的。比方说汉尼拔,精通兵法;毕达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证法。修
拉发明了点彩画法,还有欧几里德——甭提他有多聪明了。在这个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
区区在下一名。当时太年轻,还不大懂谦虚。她马上问道:"我呢?"这时我犯了前结巴:
挺——挺——挺聪明的!这一结巴,就显得有点言不由衷。X海鹰有点不高兴。我以为这是
她活该,谁让她把我吓出了这个毛病。

    后来又聊起了一种品质,叫作漂亮。革命时期不准公开说漂亮,于是男孩子们发明了一
套黑话,管脸漂亮叫盘亮(靓),管身材好叫条直。像这样的术语还有好多。我讲到一位中学
同学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学走去,假装称赞她胸前的瓷质纪念章:你的盘很亮!那个女孩子
就答道:是呀,盘亮,盘亮!我们在一边笑死了。说到这里,X海鹰忽然冒出一句来:我
呢?盘亮不亮?这时我只要答一句盘亮,就万事皆无。不幸的是,当时我犯起了极严重的前
结巴,一个字也不能讲。过了这一晚,她就总对我板着脸,样子很难看。

    。

    我在十三岁时,感到自己正要变成一个湿被套,并且觉得自己已经臭不可闻。当时我每
星期都要流出粘糊糊的东西。当时我虽然只有那一点岁数,但是男性器官早就发育了起来。
夏天在家里洗澡,也不知怎么就被我妹妹瞄见了,她说:二哥像驴一样!因此她挨了我妈一
顿打,这使我很高兴。从此到了饭桌上她总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眯缝着她那先天性的近视
眼(左眼二百度,右眼五百度,合起来是二五眼),瞅着大人不在,就恶狠狠地说道:驴!其
实用不着她说,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很糟糕,因为晚上睡觉时它老是直撅撅的,而且一想到漂
亮的女孩子,它就直得更厉害,丝毫也不管人家想不想答理你,由此还要想到旧社会地主老
财强奸贫下中农。对于这件事,我早就知道要严加掩饰,以免得罪人。从隐瞒自己是个湿被
套和驴的方面来说,说自己不知道谁漂亮比较有利:这样可以假装是天阉之人,推得干干净
净。这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中彩,就肯定是头彩。我把X海鹰得罪了,与此多少有点关
系。

    5

    X海鹰问过我爱看哪些书,我说最爱看红宝书。她说别瞎扯,说真的。我说:说真的就
是红宝书。这件事和受虐施虐的一对性伙伴在一起玩性游戏时出的问题相同。假如受虐的
一方叫道:疼!这意思可能是不疼,很高兴;因为游戏要玩得逼真就得这样。而真的觉得
疼,受不了时,要另有约定。这约定很可能是说:不疼!所以千万别按无约定时的字义来理
解。X海鹰后来说:说假的,你最爱看什么书。谁也不敢说爱看红宝书是假的,所以我就说
是:李维、、凯撒等等。我爸爸是弄古典的
学者,家里有得是这种书,而且我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爱看这种书也不是故弄玄虚——我
是在书里看怎么打仗。她怎么也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去研究古人怎么打仗。我也承认这种爱好
有点怪诞。不管怎么怪诞,这里面不包含任何臭气。怪诞总比臭气要好。这件事说明我和X
海鹰虽然同是中国人,仍然有语言方面的问题。我把她得罪了的事,与此又有点关系。

    现在我要承认,我在X海鹰面前时,心里总是很紧张。有一句古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
者治于人。到了革命时期,就是X海鹰治人,王二治于人。X海鹰中正彩,王二中负彩。她
能弄懂革命不革命,还能弄懂唯物辨证法,而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我哪能达到她的思想水
平。所以她问我盘亮不亮,谁知道她想听真的还是想听假的。

    。

    X海鹰后来和我算总账时,说我当时不但不肯承认她盘亮,而且面露诡异微笑。微笑就
像痔疮,自己看不到,所以她说是有就是有。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微笑,却要我来解释。只
可惜我当时没看过金庸先生的力作,否则可以解释道:刚才有个星宿老怪躲在
门外,朝我弹了一指"三笑消遥散"。三笑消遥散是金庸先生笔下最恶毒的毒药,中在身上
不但会把你毒死,还能让你在死前得罪人。其实在革命时期只要能叫人发笑就够了,毒性纯
属多余。假如你想让谁死的"惨不堪言",就在毛主席的追悼大会上往他身上弹一点。只要
能叫他笑一笑就够了,三笑也是浪费。但是在我得罪X海鹰的过程中,那一笑是结尾,不是
开始。在这一笑之前,我已经笑了很多回。这个故事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在革命时期里大家总
是哭丧着脸。

    。

    革命时期是一座树林子,走过时很容易迷失在里面。这时候全凭自己来找方向,就如塞
利纳(Celine)这坏蛋杜撰的瑞士卫队之歌里说的:

    我们生活在漫漫寒夜,

    人生好似长途旅行。仰望天空寻找方向,天际却无引路的明星!

    我很高兴在这一团混乱里没有摔掉鼻子,也没有被老鲁咬一口。有一天我从厂门口进
来,老鲁又朝我猛扑过来。我对这一套实在腻透了,就站住了不跑,准备揍她一顿,并且已
经瞄准了她的鼻子,准备第一拳就打在那里。但是她居然大叫了一声"徐师傅",兜了一个
大圈子绕过我,直扑我身后的徐师傅而去。像这样的朝三暮四,实在叫人没法适应。所以每
个人死后都该留下一本回忆录,让别人知道他活着时是怎么想的。比方说,假如老鲁死在我
之前,我就能从她的回忆录里知道她一会抓我,一会不抓我到底是为什么。让我自己猜可猜
不出来。

    后来老鲁再也不逮我了,却经常缠住徐师傅说个没完。从张家长李家短,一直扯到今年
的天气。老鲁是个很大的废话篓子,当领导的往往是这样的。徐师傅被缠得头疼,就一步步
退进男厕所。而老鲁却一步步追进男厕所去。我们厂的厕所其实不能叫厕所,应该叫作"公
共茅坑",里面一点遮拦都没有,一览无余。见到他们两位进来,原来蹲着的人连屎都顾不
上屙,匆匆忙忙擦了屁股跑出来。

    黑格尔说过,你一定要一步步地才能了解一个时代,一步步甚为重要。但是说到革命时
期的事,了解是永远谈不上的。一步步只能使你感到下次发生的事不很突兀。我说老鲁把徐
师傅撵进了男厕所,你感到突兀而且不能了解。我说老鲁原要捉我,发现我要打她就不敢
捉,就近捉了徐师傅来下台,你同样不能了解。但你不会感到突兀。自从去逮徐师傅,老鲁
再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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