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学问-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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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无法在念中,然后得真皈依。此即阳明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此时之“俟命”乃表示落于胶漆盆中坚持得失荣辱乃至生死之“意志”之否定。这些全否定,剥落净尽,即孟子所谓“空乏其身”。盖这些胶着,都是现实的,都可以说是属于“身”的。身不空乏,心不充实,而一体之仁心真心,即所谓普遍的精神实体者,亦不能呈现。吾人必如此了解阳明的开悟以及其所说之良知,然后方可以得其真实意义与作用,而不落于口头之浮辞。吾人处于此受苦难之大时代,国破家亡,亲戚骨肉以及无辜之同胞遭受非人之戮辱,自己个人虽得逃出魔掌,然一切如同身受,一切都归无有。如在这里能直下觉悟,开出新生命,一切以义理担当,不要以气魄担当,则阳明所说之一切,皆不啻吾人今日之注脚。若自己身尚不空,以为系有一切,胶着现实,利欲熏心,私意内执,私智穿凿,则虽日言良知,亦绝不是阳明所说之良知。良知,一体之仁心真心,必经过大剥落后之大开悟,而后证现。在此大剥落后之大开悟中所印证者,自始即无人我之界、物我之限,顿时即涵盖乾坤而为人生宇宙大本,此即一体之仁心真心,阳明《咏良知》诗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也。此而既得,则物理吾心,向之判而为二者,自然归一。所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者,即觉得,则物理吾心,向之判而为二者,自然归一。所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者,即觉到须本此而言格物致知也,非以即物而穷其理以致知也。故云:“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吾人须知,此所悟者,非《大学》本文事,非讲书事,乃是全体大用之新义理系统之事。此即所谓“三变而始得其门”之最后一阶段也。初为辞章,次为佛老,最终则心与理一,归宗于儒。
三 再三变而至圆成
黄宗义复继上言三变而云:
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
此学成之后三变与以前三变不同。此只是一根之发展,一系统之完成。惟于功夫上有困勉与纯熟之别而已。非于义理骨干有改变也。例如大悟后,以默坐澄心为学的,主于收敛,发散是不得已。此便是初期的涵养省察工夫。譬如一人,大病之后,初复元气,不能不珍摄保养。此就是收敛之意。这与健旺之人,衷气充沛者,不同。充沛者,收敛发散,皆从容自如,游刃有余。但初复元气之人,于收敛发散之间,即不能不有所戒慎。故主于收敛,发散是不得已。盖收敛,意在恢复本心,涵养真体,此处把得紧,发散始可不差谬。故云:“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收敛涵养即含省察。默坐澄心,认识何者是真我,何者是假我。将真我端得正,则习气私欲之假我即被对照出,此即省察也。 故在收敛回向之中,自觉地有一步主客体分裂之功夫。此为第一阶段必经之功夫,若不经此功夫,一味混杂,不辨真伪,生活于习心物气之中,则真体不露,混沌而已,此不得云主客体之圆融。
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此阶段是阳明事业学问俱在鼎盛之时。自四十五岁起,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四十六岁至赣,平诸寇,四十八岁在江西擒宸濠,四十九岁遭遇张忠许泰诸佞幸之谗忌,直至五十岁,仍在江西,始揭“致良知”之教。此五年间,最艰巨之事业为平宸濠之叛,而军旅之中讲学不辍。至五十岁时始揭“致良知”之教,不过云此年正式提为口诀,成立宗旨,非云此年始讲良知与致良知也。在此五年间,一方讲学,一方成事功,真所谓事上磨炼矣。故功夫造诣已超过第一阶段之默坐澄心而至成熟之阶段。故云:“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此即收敛与发散圆融而为一,已克服主客体分裂对立之境矣。“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良知本身固是如此,然功夫亦必至纯熟之境始能相应良知之自性而为“自有天则”之流行。讲学不已,是提撕警觉。事上磨炼,故深切著明。熟则真熟,透则真透。
“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此指自五十一岁至五十六岁一阶段而言。盖已臻天理流行,纯熟化境。五十六岁至广西征思田,至五十七岁十一月归途中卒于南安。故可云晚年境界也。
统观阳明一生,以圣贤学问为主,以事业副。处理事业,以成事功,是一种艺术。非有构造综合的心智,调节运用的心智,决难措施得当。尤其兵凶战危,非同小可。此尤非戒慎恐惧,心地莹彻,不为功。而构造综合调节运用的心智即是一种超越的心智,驾驭事业而上之,故为一虚灵之心,涵盖之心,此非洞见本源,决难语此。本源莹彻,自作主宰。以全幅智勇以赴之,此之谓义理担当,非气魄担当,亦非偶发于天资本能之一时聪明所可语此。故《易》曰:“贞固足以干事。”贞固即义理担当也。当其赴江西平寇时,“王思舆语季本(彭山)曰:阳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触之不动矣。”(年谱)义理担当,触之不动,非刚愎执扭之不动也。世之讲良知者须于此三致意焉。年谱记云:
自经宸濠忠(张忠)泰(许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无弗同者。乃遗书守益(邹东廓)曰: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
年谱又引阳明之言曰:
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
言良知须大悟,致良知须笃行。不经大疑大闷,不能彻悟本体,良知非习气中之直觉本能也。不落于身上切实体验,则只玩弄光景,不足以作为人格建立道德实践之原则。故阳明于五十六岁赴广西途中,至吉安,大会士友于螺川驿中,有曰:
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
一般人未脱习气之胶着,陷溺于私意私智之坑堑,而侈谈良知,其所谓良知只是意见,只是习气中之直觉本能。此不但有负此知,且亦有负阳明多多矣。
第三部分 人类自救之积极精神第11节 人类自救之积极精神(1)
我近来不自量,写了一部讲历史的书,名曰“国史之精神发展的解析”(按:已改名《历史哲学》,一九五五年出版)。从黄帝尧舜起一直写到东汉止。此后暂不写。司马迁写《史记》,“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的目的不在成一家之言,而在贯通吾人的民族生命及文化生命。惟在这种贯通中,始能见出人类的积极精神来。人类的生命,发展到今日,实在是肢解了,僵化了。因此,到了极端胶固枯燥的境地。《庄子·天下》篇云: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赅不偏,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由道术之裂,演变而为生命之裂。秦政一出,而天昏地暗。到了今日,生命之裂与道术之裂,超过战国及秦政不知几万倍。近代的精神,一往是“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的精神。现在,可以英美来代表。在这种“往而不反,必不合矣”的状态下,不要说道术裂不裂,首先自己的生命已肢解而僵化。由此,起一个反动,便是“心死”:阴险狠愎的变态心理淹没了一切。庄子只见到“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可痛,尚未见到今日变态心理的可怕。这里边的阴邪黑暗,不是以往的人显所能想像得到的。
康德的哲学中,讲到超越的统觉,超越的对象时,曾提到超越的亲和力。人类内心深处的那种超越的亲和力(亦就是正面的积极精神),最易于从历史贯通的发展之体贴中荡漾出来。民族生命,文化生命,统在这种贯通发展之体贴中复活。人类的超越亲和力,在中国历史的文化生命中,表现得最亲切。不幸到今日竟变成这种断绝的境地。生命不能通,隔断了,干枯了,循至于爆裂以死。没有了过去,那里还有未来?“未来”只是龇牙咧嘴,昏迷状态的眼花缭乱。
积极的精神,在静定平实中澄清出来。我从历史生命文化生命的贯通发展中,看出人类的积极精神不过是三种:一、综合的尽理之精神,二、综合的尽气之精神,三、分解的尽理之精神。相应此三种精神,广义地言之,中国文化生命中有前两者,而无后一者。西方的文化生命有后一者,而无前两者。照这样分法,西方在分解的尽理之精神下,有宗教、科学及民主政治,即这三种东西皆是“分解的尽理之精神”之所贯注。中国在前两种精神下,有儒者的圣贤境界及英雄豪杰的天才境界,总之是德慧的与艺术性的。圣贤境界在综合的尽理之精神下完成。何谓综合的尽理?即是超越的理想在践形尽性的本末贯彻中表现。“形”是形而下的,亦可曰“形气”。“惟圣人为能践形”。践形亦就是“尽气”。惟圣人的尽气是在“尽性”中贯通着的,所以形而下的“形气”是在心气天理的通透中涵融育化而不落于纯粹的“物气”。惟因通彻到践形而表现着超越理想,所以才是综合地尽理的,亦可曰理性的尽气之综合。而天才境界则是在“综合的尽气之精神”下完成。惟天才为能尽气。而天才的尽气是不自觉的,亦未通过尽性之贯彻的。若不是天才,则只是堕落干枯,阴私邪僻,纯成为物气,而不能说是“尽气”。天才能尽气,这是他的天资高,生命充沛,所以虽未通过尽性之贯彻,亦有暗合于道处。这就是朱子所说的汉唐。所以唯天才为能尽气,唯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