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学问-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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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个知就是自知之明,故此是一种智慧语。《庄子·齐物论》篇载: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
你知道这个那个吗?我全不知。你知道你不知吗?我全不知。我只是一个“无知”。这个“无知”就是把一切“有取之知”停止而归于一个绝对之无知。这个“无知”就是从不断的超越亦即是绝对的超越所显之无知。而无知就是一种自觉之真知,亦是最高之智慧。此不是科学之知也。故云:“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你那些有取之知,对自知自明言,全不济事。我这种不知,对自知自明言,倒是一种真知。故要返回来而至无取之知,则必须把一切“有取”打掉,洒脱净尽,而后归于照体独立,四无傍依,此之谓哲学智慧之开端。
一天,邵尧夫问程伊川曰:你知道雷从何处起?伊川曰:我知道,你却不知道。尧夫愕然,问何故?伊川曰:你若知道,就不必借数学来推算。求助于数学,可见你不知也。尧夫曰:你知从何处起?伊川曰:从起处起。尧夫一听佩服之至。从“有取之知”的立场上说,知道“一定的起处”才算是知。现在却说“从起处起”,这等于没有答复,如何算得知?岂不是笑话?至多亦是玩聪明。但是邵尧夫毕竟不同,他听见这话,却佩服程伊川的“智慧”。这不是玩聪明,这是从“有取之知”转回来而归于“无取之知”的一种境界。
大凡从“有取之知”的追求,而至于知有无穷无尽,即知有一个无限,不是你的有取之知所能一口吞,因而转回来而归于谦虚,或归于“自己主体”之自知,这都是一种智慧的表示。当牛顿晚年说:我只是一个海边上的小孩在拾贝壳,我所知的只是沧海之一粟。这就表示牛顿已进到谦虚的智慧。当康德晚年说:上而苍苍者天,内而内心的道德律,我越想它,越有敬畏严肃之感。这就表示康德已进到归于“自己主体”之自知的智慧。
由科学家的追求而归于谦虚,我这里且不说。表示无取之知的哲学活动也是一种学问,此就是哲学。我在这里要说一点:借哲学活动所表示的“哲学智慧之开发”之意义。
二哲学的气质
你要做哲学活动,先要预备几种心境:
第一,现实的照顾必须忘记,名利的牵挂必须不在意。以前的人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照顾与牵挂都是为人,不是为己。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你照顾的太多,你必疲于奔命。这时,你的心完全散落在外面的事物上,你不能集中在一处,作入微的沉思。我们平常说某人在出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完全是个呆子,其实不是个呆子。他现实上的照顾完全忘却了。现实的照顾是社交。社交不是哲学活动。照顾自己与照顾他人,都足以分神。照顾自己的琐事是侍奉自己的躯壳,不是侍奉自己的心灵。而侍奉自己的躯壳亦是为的他人。照顾他人太多,则或者只是好心肠的浪费,或者只是虚伪。虚伪固不必说。好心肠的浪费亦是于事业于真理的表现无补的,这只是婆婆妈妈的拖沓。孟子说“惠而不知为政”,这也是表示一个一个的照顾之不行。我们现在尚说不到政治道理上的是非,只说婆婆妈妈的拖沓不是哲学活动的心境。这时你必须不要有婆气,而须有点利落的“汉子气”。当有四五人在场与你聚谈,你这里敷衍几句,那里敷衍几句,有性情的人决不能耐,他根本不和你谈,他走了。这时你固不能得到任何真理,你也不能认识任何有肝胆的朋友。而那个不能耐的人,却是个可以做哲学活动的人,他将来也可能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或于任何方面总有所成的人。你可以骂他没有礼貌,但在此时,他可以不管这点礼貌。礼貌与婆心,在经过哲学智慧的开发过程后,将来终要成全的。但在哲学活动的开始过程中,礼貌与婆气,一起须丢掉。这不是故意的傲慢,这是假不来的。我说做哲学活动要预备这种心境,假如你终不能有这种心境,则即不能有哲学活动。所以这种哲学的心境我们也可以叫做哲学的气质,哲学的气质是一个人气质上先天的气质。气质上先天的汉子气可以做哲学活动,而婆气则不能。经过哲学活动的过程,婆气变为婆心。成全礼貌与婆心,这将是你的哲学智慧之大成。这是通过“无取之知”的理性的自觉而来的。这是不顺你的气质上先天的气质而来,而是顺你的心灵上先天的理性而来。你若没有经过汉子气的“称心而发”的哲学活动,你的好心肠只是婆气的拖沓,你的礼貌只是世俗的照顾。你不过是在风俗习惯中过活的一个一般的人。当然,不能天下人都能有哲学活动,这自不待言。
我这里只就“照顾”一点说,至于名利的牵挂更不必说。
第二,要有不为成规成矩乃至一切成套的东西所粘缚的“逸气”。直接是原始生命照面,直接是单纯心灵呈露。《庄子·田子方》篇: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这是借有道之士的温伯雪子来反讥落于外在的成套中的邹鲁之士、缙绅先生,这些缙绅先生,其所明之礼义都是成为风俗习惯的“文制”,亦就是所谓外在的成套。他们并不真能通过自觉而明乎礼义。他们的明只是习惯地明。他们依照其习惯之所学,言谈举动,都有成式。故曰:“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郭象注曰:“槃辟其步,逶蛇其迹。”此如学舞者然。学好步法,以成美妙之姿。此只是外在的好看,而不是心灵之美。其心灵完全为成规成矩所拘系,此是殉于规矩而不能自解,故其心灵亦不能透脱而得自在。有物结之,灵光已滞,故智慧亦不显也。此即是“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一切礼义要成全,但须是耶稣的精神才行,不是法利赛人的僵滞所能办。在法利赛人手里,一切礼义都死了。所以通过哲学智慧的开发,礼义是要完成的。但那时是透过形式主义的形式,而不是殉于形式主义的形式。一个能有哲学活动的人,他开始自然达不到这种境界。但他开始必须有不在乎一切成套,不注意一切规矩,不殉于一切形式的气质。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过活,不能不有现实的套。衣食住行都有套,自然不必奇装怪服,惊世骇俗,但亦不必斤斤较量,密切注意,而胶着于一定之格。他甚至可以完全不注意这些。有衣穿就行了,有饭吃就行了。你说他总是穿这一套,必是他拘在这一套。其实不然,他随时可以换,无可无不可。他开始这样,这不是他的成熟,这只是他的不注意。而他之如此不注意,只是他的原始生命之充沛,只是他的自然气质之洒脱,因而也就只是他的单纯心灵之直接披露,而不陷溺。常有这样心境的人,可以做哲学活动,此也就是一种哲学的气质。此也许是一种浪漫性,但不是否定一切的泛滥性。我愿叫它是“逸气”。
第一部分 说“怀乡第3节 哲学智慧的开发(2)
第三,对于现象常有不稳之感与陌生之感。罗近溪《盱坛直诠》载:
不肖幼学时,与族兄问一亲长疾。此亲长亦有些志况,颇饶富,凡事如意。逮问疾时,疾已亟。见予弟兄,数叹气。予归途,谓族兄曰:某俱如意,胡为数叹气?兄试谓我兄弟读书而及第,仕宦而作相,临终时还有气叹否?族兄曰:诚恐不免。予曰:如此,我辈须寻个不叹气的事做。予于斯时,便立定志了。
立志就是立志学道,寻个不叹气的事做。现实上,凡事如意,临终尚不免数叹气。此即表示:一切荣华富贵都是不稳的,都是算不得数的。当你叹气的刹那间,你的心灵就从现实荣辱的圈套中跃跃欲现,从现实的云雾中涌出光明的红轮。此时你就超越于你所不安的现实而透露一片开朗的气象。人的外部生活都是你靠我,我靠你的。相依为命,亦可怜矣。此即庄子所谓: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尔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齐物论》)
人在相刃相靡的因果链子中打旋转,就是一种可悲的茫昧。试想:人立必托足于地,坐必托身于椅,卧必依赖于床。若无一支持之者,则由于地心吸力,必一直向下堕落而至于无底之深渊。推之,地球靠太阳,太阳靠太阳系。此之谓相刃相靡,其行如驰,而莫之能止。一旦,太阳系崩溃,因果链子解纽,则嗒然无所归,零落星散,而趋于毁灭。然则现实,人间的或自然的,宁有稳定可恃者乎?假若你能感觉到山摇地动,则你对于这个冻结的现实一大堆即可有通透融化轻松之感。向之以为稳定着实是冻结也。你要从冻结中通透,就要靠你的不稳之感。这在叔本华,名曰形而上的要求。一旦从冻结中通透,则一切皆轻松活跃,有本有原,不稳者亦稳矣。此在古人,名曰觉悟,亦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也。故罗近溪复云:
盖伏羲当年亦尽将造化着力窥觑,所谓仰以观天,俯以察地;远求诸物,近取诸身。其初也同吾侪之见,谓天自为天,地自为地,人自为人,物自为物。争奈他志力专精,以致天不爱道,忽然灵光爆破,粉碎虚空。天也无天,地也无地,人也无人,物也无物。浑作个圆团团光烁烁的东西,描不成,写不就,不觉信手秃点一点,元也无名,也无字,后来只得唤他做乾,唤他做太极也。此便是性命的根源。(《盱坛直诠》)
这一段便是由不稳之感而至陌生之感。由不稳而通透,由陌生而窥破。天是天,地是天,人物是人物,这是不陌生。你忽然觉到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人物不是人物,这就是陌生之感起。一有陌生之感,便引你深入一步,而直至造化之原也。人到此境界,真是“骨肉皮毛,浑身透亮,河山草树,大地回春”。这是哲学智慧的最高开发。但你必须开始有不稳之感与陌生之感的心境。这种心境,我愿叫它是“原始的宇宙悲怀”。
以上,第一点汉子气是勇,第二点逸气是智,第三点原始的宇宙悲怀是仁之根也。哲学的气质,当然可以说很多,但这三点是纲领。这三点都表示从“向外之有取”而转回来归之于无取。一有取,即落于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