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画传-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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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时开始,鲁迅写下大量的时事评论,在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的同时,抨击国民党政府的投降政策和专制政策。这些时评,以《伪自由书》为最集中也最直接。在战争刚刚揭开帷幕的时候,在蒋介石以民族领袖自居而宣称“攘外必须安内,统一方能御侮”的时候,在沦为异族的危机使每一个中国人变得空前亢奋的时候,鲁迅提醒大家说,不要忘记中国本来就是一个奴隶国家,我们从来就是一群奴隶!他认为,民族生存的关键,在于使广大奴隶获得做人的基本权利。因此,针对打出“民族”旗号而为政府着想,尽“宠犬”的职分,极力维护现代奴隶制度的喧嚣一时的“民族主义文学”,他写下长文,指出:这是一群流尸,而流尸文学是与流氓政治同在的。当民族矛盾逐渐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国内舆论日益偏向统一战线和保卫国防的宣传时,鲁迅仍然从自己的独特的阶级论出发,清醒地透视了从理论到实践都仍然处于混沌未解状态的民族问题,从而确定自己在一场新的民族革命战争中的位置,一如既往地为奴隶的彻底解放而斗争。
鲁迅的深刻性还在于,他不但指出抗战的障碍来自统治阶层,而且来自国民自身。他常常把权力者的专制手段同国民的愚昧表现,把权力者的政治心理同国民的文化心理结合起来加以描述和分析,在使统治者无所遁形的同时,让国民意识到自身的责任。一面是救亡,一面是启蒙,不是救亡压倒启蒙,而是在救亡中启蒙,以启蒙从事救亡。在特定的救亡时期,启蒙的主要任务则在于打掉中国政治剧目主持人的欺骗性,把幕后的丑剧搬上前台。《二心集》的后半部,《南腔北调集》,《准风月谈》,都是这样的短小精炼,入木三分的文字。其中,《宣传与做戏》《经验》《谚语》《沙》《偶成》《漫与》《世故三味》《谣言世家》《火》《捣鬼心传》《现代史》《〈杀错了人〉异议》《二丑艺术》《华德焚书异同论》《由聋而哑》《同意和解释》等,都写得十分漂亮,比之《热风》诸篇什,更扎实,更沉着,更具藏锋。
在白色恐怖之下鲁迅的处境愈来愈艰难。上海事变以后,长达一个月内,甚至于流离失所,连一个可供写作的环境都没有了。正如他在信中所说:“时危人贱,任何人在何地皆可死。”一个中国人,一个知识分子,当此内忧外患的时代还能做什么呢?他心里想的,还是要说话,要写文章,打破禁锢的沉默。
1932年1月,《中学生》新年号征稿,要鲁迅面对中学生说说今后努力的方针。他的答复十分明确,说:
编辑先生:
请先生也许我回问一句,就是:我们现在有言论自由么?假如各先生说“不”,那么知道一定也不会怪我作声的。假如先生意以“面前站着一个中学生”之名,一定要逼我说一点,那么,我说: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自由。
1932年间,在左翼批评家与“自由人”和“第三种人”之间,展开了一场新的论战。论战的中心,仍然是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
早在1931年底,胡秋原在他主编的《文化评论》创刊号当创刊词发表的《真理之檄》,还有《阿狗文艺论》,一面批判封建意识和南京政府的文化政策,一面批评左翼文化运动,把“普罗文学”和“民族主义文学”都称之为“阿狗文艺”。在左翼批评家的回击之下,后来又发表了《文化运动问题》《是谁为虎作伥》及《勿侵略文艺》等文,坚持自己的“自由人”观点,反对政治对艺术的介入,表明一种矛盾的立场和理论上的混乱。稍后,杜衡以苏汶为笔名加入了这场论战。他基本上站在胡秋原一边,提出“第三种人”的观点。从此,关于“自由人”的论争便转向“第三种人”的论争,论争的中心,也随之转移到《现代》杂志上。
鲁迅介入这场争论很晚,直至苏汶破门而出,才发表第一篇文章:《论“第三种人”》。作为左联盟员,苏汶竟然把矛头对准了“左翼文坛”;这种简直近于叛卖的立场和极不严肃的态度,使鲁迅非常反感。但是,他没有使用过去对付论敌的近乎刻毒的讽刺笔调,也没有使用周扬等往往把问题归结为阶级本质的简单化的做法,而是以雄辩的事实和显浅的比喻,辩说苏汶所言及的两个要害问题,即“第三种人”是否存在,以及大众文艺的价值问题。
在专制的现代中国,不做奴隶,就是奴才,简直没有逃路。无论如何以“自由”“中立”相标榜,最后难免要分化;所以在鲁迅看来,论证“第三种人”存在与否不重要,全部的意义在于政治实践。针对苏汶对“横暴的左翼文坛”的斥责,鲁迅说,左翼作家有着引导的责任,但在“一党专政”之下决没有超越指挥刀的威权,因此,所谓的“第三种人”也即“作者之群”说是因为左翼文坛的威吓而搁笔,也只能是自欺欺人的谎话而已。鲁迅承认,自有左翼文坛以来,理论家犯过错误,作家之中也确有“左而不作”的,并且还有由左而右,甚至化为民族主义文学的小卒,书坊的老板,敌党的探子的;但是,它依然按照固有的方向不断克服着,进军着。
至于说到大众文艺,连环图画,唱本,鲁迅并不认为是没出息的。他说,左翼也要托尔斯泰,弗罗培尔,但不要努力去创造一些属于将来的东西的托尔斯泰和弗罗培尔。他由来憎厌那种轻视民间文艺的自以为高贵的贵族化观点,而且并不以为形式是决定一切的。
对“自由人”和“第三种人”理论的论战,由于左翼批评家是从党的理论和政策立场出发的,所以,一经党内的领导人的指示,很快地便偃旗息鼓了。令人不解的是,迟迟出战的鲁迅,却在同一营垒中人归于沉寂以后,竟独力把论战坚持下去。他接连观察到这样两种现象:其一是这些貌似超脱的理论的提倡者,已经卖身权门,同其他一些走狗文人为伍;还有一些更可怕的现象是,这些变化了的“第三种人”居然同自己的一些“同志”联成一气,甚至恶意地拿他当玩具了。随着情态的发展,尤其在1934年以后,他对所谓“第三种人”的态度也就变得日渐严厉起来。
第八章28。救亡与启蒙(2)
1932年11月9日夜间,周建人来寓,交给他一封“母病速归”的电报。次日上午,他冒雨购得车票,晚上向内山老板辞行,第三日早晨便匆匆北去了。
到了北京,便立即写信给许广平,报道母亲稍愈的消息。此间,许广平也都不断给他写信,劝他写小说,或者玩玩,流露出女性特有的温存。往日的朋友,待他很好,使他深感在上海势利之邦是看不到的。但是,许羡苏已走,许寿裳不在,而许广平此刻也只能作纸上谈,内心是寂寞的。比起三年前的一次,显然少了那一份欣悦,而多了中年以后的怆凉。
在京居留期间,他什么也没有写成,惟一的成绩或许仍是演说。他一共讲演了五次,在北京大学,在辅仁大学,在女子文理学院,在师范大学,在中国大学。听讲对象全是青年学生。关于讲演的盛况,报章揭载说,“在各大学演讲,平青年学生为之轰动,历次讲演地方均门碎窗破。自15年后,此种群众自动的热烈表现,惟东省事件之请愿运动差堪仿佛之。”
这就是著名的“北平五讲”。
所讲还是文艺问题和知识分子问题,政治问题是透过这些貌似纯文化问题来表现。他指出,称中国文学为官僚文学是不错的。他对中国文学有一种很独特的分类法,就是廊庙文学和山林文学两大类。前一种是帮忙文学,但既帮忙也就得帮闲,帮闲文学实在也是帮忙文学。至于后一种虽然暂无忙可帮,无闲可帮,但身在山林,心存魏阙,毕竟是一家子。大凡要亡国的时候,皇帝无事,臣子便谈谈女人,谈谈酒,像六朝的南朝;开国时,这些人便做诏令,做敕,做宣言,做电报,做所谓皇皇大文。目下的文化人大谈女人与酒;岂吉兆哉!在此,鲁迅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
回顾几年来革命文学演变的历史,鲁迅指出,在专制统治下所谓“革命文学”是怎样成为“遵命文学”的。这里说的遵命文学,完全不同于他对自己在“呐喊”时期的创作的统称,而是指受官方保护的文学。他说,有几类人物是值得特别研究的:其一,胆小而要革命,如叶灵凤之流。其二如张资平之流,大讲马克思主义,其高超处使人难以理解,又绝非实际所可做到。这样的革命文学,其实仍是遵命文学,还有,便是“为艺术而艺术”一派,对于时代变迁中的旧道德,旧法律,旧制度毫不顾及,表面上仿佛很纯粹,实则也是遵命文学。他说,目下的作品,很难代表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多为劳苦大众,以他们的思想和文笔,都不足以构成文学。中国到底有没有无产阶级文学,哪些才能算是无产阶级文学?应当怎样估量它们的价值?至今,他仍然没有中止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可以肯定的是,在五四的“文学革命”,即西装先生的“皮鞋脚”胜利之后,下等人的“草鞋脚”要插进文坛;它遭到霸占文坛的“皮鞋脚”的拒绝,这也是当然的事。
关于知识分子,他分为新旧两种。他的所谓“新”,并不包括浮游于社会上层的部分。新知识者立足于现实,在实际斗争中寻求自己的艺术,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自私,然而他的事业既然同大众结合,那么他的存在也就不是单单为自己的了。他指出,所谓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存在,至少得有一个可以容纳个性自由发展的空间,可是,在中国这块历代专制的国土上是连半点空隙也没有的。所以,要赢得自由和独立,就必须正对权势者,如果力图避开权势者的注意而奢谈什么“自由人”、“第三种人”,以及“为艺术而艺术”之类,倘不是幼稚或浅薄,那么简直就是欺骗了。
谈到新兴的未来派艺术,他的评说也很独特。他说,文章本来有两种:一种是看得懂的,一种是看不懂的。不过人家欧洲是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的——看不懂如未来派文学,虽然看不懂,却是拼了命的。但是中国就找不出这样的例子,老是做戏似的,常有新主义而货色照旧。他说还有一点希望,就是:作者的眼光不可不放大,但又不可放的太大。譬如文学,徜写所谓身边小说,说苦痛呵,穷呵,我爱女人而女人不爱我呵,那是很妥当的,不会出什么乱子。如果一说及中国社会,说及压迫和被压迫,就不行了。如果再远一点,说什么巴黎伦敦,再远如月界,天际,可又没有危险了。他告诫说,不要只注意近身的问题,或地球以外的问题,社会上的实际问题也要注意些才好。
最后一次讲演,题目是《文艺与武力》。他说,凡是叫喊自由和反抗的文学,统治阶级一定要用武力加以压迫。但是无效,于是使用麻醉政策,收买一些无耻文人,用文字加以粉饰。不幸文学是社会的,不是几个人的,这就不免仍然有不平。既然麻醉也无效,恶性循环,只好又诉诸武力了。他又说,言论与文学,自上古以至今日,自世界以至中国,均屈服于统治阶级。所以,争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