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冥灭-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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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只是开封府一个普通的清晨。
戚少商登楼。
这座巍巍立在山间水畔，沉重的如同历史本身的金风细雨楼，带着一丝寂寂的凉意。
自古逢秋，多寂寥。
只是戚少商此刻，决没有心情去觉得，秋日胜春朝。
他慢慢的走上这座楼的顶楼。
负手望天。
是不是每一位登上这座楼的人，都会觉得，不胜寂寞。
戚少商有些悲凉。
是因为什么，他自己都懒得去想。
不，是无法确定。
自那场千里追杀后，戚少商感觉自己有了垂暮之人才有的荒凉心境。
他开始想念。
想念红泪。
想念曾经与他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兄弟。
想念连云山水，想念逃亡路上的所有风景。
想念在六扇门呆过的时光。
想念追命的酒，铁手的开导，甚至无情的小楼。
可是令他无法相信的是，他竟然会在每个夜晚，最深的夜色里，想念那个让他生生世世都不能忘记的名字。
那个，一提起，便恨的心肺跟着疼痛起来的名字。
顾，惜，朝。
对，他恨他。
可是在恨的同时，他无法不承认，他也在想念着他。
这两种情绪，平行的、并不冲突的存在于他的心里。
他一面恨着他，恨不得生啖他的肉，饮他的血，一面却噬骨的思念着他。
因为，那个人，已构成了自己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想起他，似乎才能确认自己还在生存着。
这种感情，恐怕要不死不休了吧。
甚至死也不休。
戚少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如今他活在这里，表面上看，活的好好的。
谁会想到这纵横天下的现任金风细雨楼楼主，“九现神龙”戚少商大侠，其实并不快乐。
大侠怎么会不快乐？
大侠怎么还需要快乐？
戚少商自嘲的笑笑，其实若是可以，他本不想做这个大侠。
不做大侠，他的兄弟就不会死。
不做大侠，红泪就不会等到再也不甘心等。
不做大侠，他便不必和那个人，走到今天这般地步。
他们虽然成了仇敌，可是在这之前，就已经是知音。
千里追杀的每一个夜晚，他戚少商都在心里想着旗亭酒肆的那一夜。
想着那一夜，他的醉，他的琴，和自己的剑。
原本以为他们会有一个结局。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然后活着的那个，可以在心里念着，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可是，最后的最后，他没死，他亦还活着。
可这知音，大抵是再也做不成了罢！
二
杨无邪看见从楼上走下来的戚少商，第一感觉是，他到底要怎样才会快乐。
江湖儿女，要的是一个洒脱不羁，快意恩仇。这九现神龙，如今为何如此颓然。
想必束手缚脚的汴梁城里，没有连云山水那般豪气冲天罢。
杨无邪不禁叹了口气。
他又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苏楼主，王楼主，甚至，想起了白愁飞。
人心有时很复杂，并不是仇恨便可以消弭一切。
他走上去，恭敬的说，楼主，铁二爷来了。
戚少商稍稍吃了一惊，铁手回归六扇门后，他们各自有太多的事要忙，已经很久没有再见面了。
此时铁手来此，恐怕是有什么重要之事相商。
戚少商迅速到了大厅，果然看见铁手温厚却稍带忧虑的面容。
铁手兄，为何面有忧虑之色？戚少商把自己的疑问直接问出。
铁手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有些踟躇。
从未见过铁手这般犹疑不定，戚少商的心也不禁担忧了起来。
铁手拱拱手，终于说，戚兄，铁某有一事相求，还请千万不要推辞。
戚少商淡淡一笑，铁手兄请尽管开口，戚某自当竭尽所能。
铁手说，想请戚兄为我去寻一人。
戚少商哦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铁手接着说，本来这个人应当在下亲自去寻，奈何世叔突然交给我一件案子，便是最近长安顾曲山庄二小姐走失的案子。所以实在分身乏术。
戚少商点点头，没有问题，在下自当为铁手兄尽力。
铁手苦笑着摇摇头，你可知我让你寻的是谁？
戚少商的心突然突兀的痛了一下，有些微小的可能性挣扎着从心口跳出来。
然后铁手一字一字的说，顾，惜，朝！
戚少商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他不是一直被你软禁在惜晴小居吗？
铁手叹息，其实我没有软禁他，他自那日之后便神志不清，终日只是念叨着晚晴。所以，我便也没提防。只是这几月里，他的病渐渐好转。这不，一好转，人便不见了。
戚少商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人，想飞之心，永远不死。他自是不甘心一辈子呆在惜晴小居，做那隐士君子。
铁手担忧的说，那个人，惨绝凶狠，放他在江湖，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可是戚少商却不是这样想，他一瞬间想的却是，顾惜朝当年结怨无数，仇家遍布江湖。如今一个人，会有多少人等着取他性命！
想到这，戚少商有些心惊胆战。
他不想他死。
铁手说，我知道戚兄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不是我实在公务缠身，断是不会来麻烦你的。
戚少商拱拱手，铁手兄不必担忧，戚某即刻出发，前去寻他。
三
戚少商并不担心风雨楼的事务。
有杨无邪在，一切纷杂事务都不必担心。
他现在担心的，是那人的安全。
他的武功这几年定是荒废了不少，也不知神志清醒了几分，万一碰上仇家，该如何应付？
戚少商想了很多，可是独独没有想到的是，他一心想去寻的这个人，想保他安全的这个人，是杀了他无数兄弟的罪魁祸首。
他一路往江南寻去，他猜想那个江南书生应该回去他的江南。
即便，他从未得到过一个家。
一路寻找，却都未曾听说那个人的一点消息。
这一日，戚少商来到苏州，顾惜朝的家乡。
想着那抹青色，心里不是滋味。
可是依然没找到顾惜朝，反而救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竟然便是长安顾曲山庄的二小姐，失踪惊动了六扇门的，莫微蓝！
说来也巧，那日戚少商策马行过一处竹林，正要去不远处的河边饮马，却看见几个红衣女子正在围攻一个蓝衣女子。
那蓝衣女子受伤多处，却死死护住一柄长剑。
戚少商看不下去，出手相救。
那蓝衣女子伤的很重，戚少商便将她带到苏州城内，请了大夫来诊治。
如此休养了好几天，那女子才慢慢恢复过来。
戚少商这才知道，这个女子便是走失的顾曲山庄二小姐莫微蓝。
莫家以识人举荐为长，乐做伯乐。莫微蓝的父亲莫沧崖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是显赫无比。
只是这本该养在深闺的女子为何会失踪甚至惊动了六扇门，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苏州城被人追杀？
莫微蓝神情恍惚，似乎有莫大的忧伤。
戚少商见状也不强求，只是独坐在一边饮酒。
这酒是状元红，入口绵醇，带着江南灵气。
和那个人很相配。
只不过，比起这温绵的状元红，他更加怀念的，是那连云山水中的炮打灯。
炮打灯！
想到这里，戚少商忽然心念一动，又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冒了出来。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捏碎了手中的白瓷盅。
莫微蓝吓了一跳，向他望去。
这也是这几天来，她第一次眼神清明一些。
戚少商朝她一抱拳，莫姑娘，在下现在有急事要办，我托人送姑娘回长安吧！
莫微蓝拼命摇头，眼神里有深深的恐惧。
戚少商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莫微蓝忽然眼睛一亮，戚大侠，你要去哪儿？
戚少商说，我要回连云寨。
莫微蓝说，让我跟着你一起去吧。
戚少商一愣，莫姑娘，你可知道那连云寨在边关，还有，顾曲山庄已请了六扇门来找你，你父亲十分担心你……
够了！莫微蓝忽然大声的喊。
戚少商噤声，不知道莫微蓝是怎么了。
莫微蓝使劲忍住泪水，平静下来，然后说，戚大侠，微蓝正要到边关一带寻一个人。
哦？戚少商问，莫姑娘要寻的是？
大侠方歌吟！
四
戚少商惊住，想当年方歌吟被义子方应看设计，生死未卜。
所以他说，莫姑娘，敢问此事与方大侠有何渊源？只怕你一个姑娘家想要寻他，是很困难的事。
莫微蓝摇摇头，不是还有你吗？
戚少商噎了一口气，姑娘，戚某实在是有急事……
莫微蓝笑笑，戚大侠，此事事关重大，戚大侠一定要帮我，再说，我只是和戚大侠同路，因为我听说方大侠曾出现在边关一带。
戚少商点点头，也好，顿了顿，又说，可是莫姑娘，令尊很担心你，难道你不向他报个平安吗？
莫微蓝冷冷的笑了，戚大侠，如今最想抓我，将我软禁起来的，恐怕就是我爹了。
戚少商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莫姑娘，你是不是在开玩笑，莫庄主怎么会……
莫微蓝又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凄凄一笑，还有个最想杀我的，是我……最爱的人。
戚少商的心里百感交集，这个姑娘比自己当年那场追杀还要不幸，自己的父亲和爱人，竟然……
戚少商重重的叹了口气，姑娘，这当中到底有何隐情，可否告知戚某？
莫微蓝苦苦皱眉，挣扎着起身，拿起那柄一直护着的长剑。
戚大侠可认得这柄剑？说罢拔剑出鞘，刹那间银色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睛。
戚少商惊诧的说，断肠剑？
莫微蓝淡淡点头，不错，这便是断肠剑。
戚少商问，断肠剑应该在璇玑老人手中，不过璇玑老人神仙般的人物，你竟然会遇见他？
莫微蓝望望四周，门窗禁闭，然后她说，戚大侠，人都说戚大侠浩然正气，英雄气概，所以小女子敢舍命相告。
戚少商望着眼前的女子，极瘦极瘦，却倔强不已。一双好看的眉，紧皱着，令人不由心生疼惜。
他点点头，莫姑娘，戚某以人格担保。
莫微蓝点点头，娓娓道来。
原来莫微蓝在长安因机缘巧合遇见受了重伤的璇玑老人，偷偷救治老人后，璇玑老人收她为徒。璇玑老人自忖命不久矣，托她寻找大侠方歌吟，将断肠剑交给他。
戚少商说，难道他们追杀你就是为了这柄剑？这剑虽是上古名剑，却也不至于这般抢夺罢？
戚大侠有所不知，这剑里，藏着一个秘密。莫微蓝轻轻的说。
戚少商心里一痛，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
想当年那场千里追杀，不也为了一柄藏有玄机的逆水寒吗？
为了那柄剑，自己和他，不死不休的争斗，却成了现在这般结局。
心中的感觉不知该怎样宣泄，戚少商有些难受。
莫微蓝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戚大侠，可是让你想起了那段伤心往事？
莫姑娘不必在意，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戚某……已不再耿耿于怀。
是吗？莫微蓝苦涩的笑笑，戚大侠，我不信。
戚少商也苦苦的一笑，是啊，连他自己都不信，怎么可能不在意。
多少个午夜梦回，想起他赐予自己的那个伤口，疼痛就像像潮水般蔓延，几乎将他灭顶。
莫微蓝轻轻抚着那柄剑，戚大侠，你知道吗，被自己最重要的人出卖，真的是连死的心都有。
五
戚少商无法否认，被最重要的人伤害的心情，像一场死亡。
他说，莫姑娘，这柄断肠剑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莫微蓝说，戚大侠，这剑里藏着的，便是前秦才女苏蕙苏若兰，手织的回文璇玑图！
戚少商再次吃了一惊。
前秦苏若兰因思念在外的丈夫，在锦缎上织出一幅彩色的诗文。
此图共计八百四十一字，有正读、反读，起头读、逐步退一字读、倒数逐步退一字读、横读、斜读、四角读、中间辐射读、角读、相向读、相反读等十数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