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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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是学生?”
“我是数学系教授,前来代替崔教授。”
我吃一惊,“数学系!一个年轻女子好端端怎么会走进数学系,我看过你们的试卷,题目刁钻古怪:‘三夹板上有一个圆形洞且直径四十分分,一只直径五十公分圆球置于洞上,试问球下端可伸入洞若干公分?’这种数题几时才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有几个女子因懂得解答这种难题而被爱?”
红发女看着我半晌,忽然大笑,“王先生你名不虚传。”
我吁出一口气,心中郁气略散。
赵教授对我说:“你所提的那道题,属应用初级几何,十分实用,工业与建筑上都用得着,与我教的纯数不一样。”
“呵,”我更加害怕,“纯数不、还要虚无飘渺。”
赵教授兴致来了,“你猜大不最浪漫的科目是什么?”
我猜:“梵文、星际物理、纯美术……”
“全部实用,大学不管什么科目,都是培养气质,做一个有文化的人。”
我微笑,“是,将来在工作岗位上受了什么气,想发作的时刻,忽然想起寒窗三年,就再度忍气吞声干下去,你真是理想派。”
“哈哈哈。”她笑得更加清脆。
“赵家干什么?”
“他们在香港做银行生意。”
啊,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先赚钱,才教子孙文化。
“有趣,哪一家?”
“嘉宝银行。”
“啊,”我说:“你大可不必工作。”
“我喜欢工作。”
“佩服佩服,”我这才想起,“你刚才急急要奔到什么地方?”
她张大嘴,“哎呀,他们等我开会。”
她站起来往会议室奔去。
这人,竟忘记要事,与我一见如故,聊了十五分钟。
我忍不住也笑。
那天回到店里,我听见老金在吹口哨,邵容在一边和唱,两人在洗衣店里忙。
邵容像是极之苦熟悉店内工作,挥洒自如,她是管理科硕士生,委屈了。
她忽然叫:“哎唷,这一搭渍子是什么,好恶心,又臭又脏。”
我过去一看,闻一闻,“这污渍在肩上,是婴儿吐出的牛奶,遇水即溶没问题。”
邵容耸然动容,“呵,可爱的他们竟这么脏。”
许多世事不可思议。
老金忽然问:“这会否影响你对养儿育女的观点?”
邵容连忙回答:“不不不。”
我身边电话响起,是大姐的声音:“小志,爸明天回来与我们商量大事。”
“还有什么事?”
“他说与我们三人见面再说。”
“大不了告诉我们:你们三人不孝,家当没份。”
“幼娟也如是想,她不在乎,好女不论嫁妆衣,幼娟说,她不参与会议,叫我们做代表,我俩如果通过建议,她没有意见。”
“嗯,少数服从多数。”
“你去接机吧,明晨十一时到。”
“一人还是两人?”
长娟说:“我也这样问?他说一人,那又好些。”
我说:“似乎我们不应对父亲的新妻有偏见。”
长娟叹气,“我只是感慨,你想想,母亲才去了多久,志一,我也不在乎家产,你同意,我亦同意,我也不来了。”
“什么?”就剩我一人?
“我有家有幼儿,走不开,小志,你说了算,你是男丁,就算全给你也是应该的。”
我跺脚。
老金看着我,“像你们如此礼让的姐弟倒也少有,我读报,许多人为争产闹得鸡犬不宁。”
邵容说:“我一向敬重王志一就是这个原因。”
那夜我没睡好,辗转间叫妈妈。
幼时被顽劣儿推倒泥沼里,双膝擦破流血不止大哭,妈妈将来抱起,回家洗得干干净净,伤口粘好,并且向对方家长投诉,叫他们向我道歉。
妈妈处理这些事,妥当无比,对客人也如此,所以小店会得做出招牌来。
如今小店要换女主人了。
在飞机场看到父亲,我大吃一惊,这是爸爸?年轻了十年不止,他染黑了鬓脚,脸颊上寿斑也消除大半,瘦了也英挺得多,衣裤合身,精神奕奕,简直可与我称兄道弟。
他问:“志一,你两个姐姐呢?”
“爸,”我惊愕,“你气色好极了。”
他笑,“他们都那么说。”
我载他回家。
进门坐下他便说:“志一,我决定卖掉洁如新,所得与你们姐弟对分,即我占百分之五十,你们三人分其余半数。”
我听了只觉无比荒凉,一时说不出话。
老金在一边也愕然。
他说下去:“许多人都觉得有人愿意嫁我,是因为护照与这片小店,其实不然,她并无离乡别井之意,她也不打算管理洗衣店。”
我怔怔地说:“百年老店……”
“志一,无下无不散筵席,这小店给你你会要吗?”老爸说:“我会把整幢三楼房子出售。”
老金开口:“王先生,请转售给我。”
父亲微笑,“你们三姐弟无异议的话,我交给律师及仲介出售。”
我心酸,“妈妈回来,会认不得路……”
父亲看着我,“志一,这话是大学讲师说的吗?”
我垂头。
“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你妈妈也会鼓励我们这么做,你们三人自小对小店毫无兴趣,我又不耐烦再坐店堂,卖掉它也是很合理智做法,老金,你如果有兴趣重做业主,请与地产仲介公司联络。”
讲完了,爸把手放我肩膀上。
“志一,你要为我高兴才是。”
“是,爸,我代你开心。”
“她入籍后会来探访你们。”
“明白。”
“你们会喜欢她,她并不贪财。”
“那是一定的。”
只要父亲高兴,成年子女没理由自私,他有他的需要。
我们即使反对成功,也会坏了感情,二个姐姐很明白这点,所以拒绝出席。
真没想到爸会卖掉祖业。
就在谈话片刻时间,客如云来,结束生意,实在可惜。
父亲说:“我有点累了,我去淋浴。”
老金说:“我决定竞投,我立刻去准备资金及聘请经纪做代表,我喜欢洗衣店,我爱闻这股气息。”
老金即刻去拨电话给银行经理,邵容说:“我或可帮你。”,两人结伴到市中心。
我坐在店内,听到洗衣机轧轧声,自幼我与姐姐们在店内做功课玩游戏,甚至对人客的衣服评头品足:哪件漂亮哪件不,我们是这样长大。
可是,无人愿意终生留守小店。
老金除外,老金似是个有福之人,他坐镇店内,自店门看出去,外头多热闹多大变化,都与他无关,他自顾自写单子收衣服,坐井观天是一种享受。
父亲梳洗过后并没有小睡片刻,他借我的车子说要到市区办事。
傍晚回来,他满手都是名贵衣物首饰,看样了阳送给新妻的礼物。
我记得往日他也愿意买给母亲,但是妈妈老是说:“那么贵,拿去退还”,
老爸又把手放我肩膀上。
他说:“做一行怨一行,我退休了,子女全升格做专业人士,我也有功劳。”
“当然是父母的功劳。”
“以后世代脱离洗衣行业,也是华裔抬头做人一种象征,华人靠小店起家:士多、洗衣、外卖,十元八块卑微收入,克勤克俭,一毛五分那样节省,到了廿一世纪,仿佛出头了,洋人即使嘴里不说,也知今日华人学历高,性情和善谦虚,以及薄有资产。”
希望真有老爸说的那么好。
“我落叶归根,回乡享清福去了。”
“爸,与我们多多联络。”
“明白我到律师处办妥一切手续,这次来是与洁如新说声再见。”
洁如新曾是地志。
我问爸:“国父真的借洁如新地库开过会?”
“那只是传说。”
“多可惜。”
“店里有什么你喜欢的古物欠尽管取走,但是生财工具不可动,老金要用。”
“老金会投得此店?”
老爸说:“除了他,还有谁要。”
“这个地址相当吃香,也许有人投来做别的生意。”
爸微笑,“那就看它的命运了。”
“一家铺子也有命运?”
“怎么没有,命好的店就是旺客。”
他匆匆又出去了,我把老爸的话向长娟复述一遍,她那顽童在一边叫舅舅,
“我要wii,给我wii,舅舅,听到没有?”
我愁苦中笑出来,“有孩子多好。”
长娟叹口气,“自己不吃也要给他吃,自己不穿也要给他穿,十分劳苦,而且,到了十多岁,一定拿父母出气。”
“妈之前老希望我们三个可以留在店里。”
“你猜新业主会把店铺改什么用途?”
“斜对面的杂物铺改为一间故衣店,一条罕有旧牛仔裤卖到一千美金。”
大姐感慨,“时势同我们小时不一样了。”
我问:“你对财产分配可满意?”
“即使爸妈给我一角钱,我也很高兴,留作孩子教育基金,幼娟也一样。”
“我也是。”
“况且,我建议你不要动这百分之五十,那女子一年内准把老父那份花光光,届时,我们把钱还给他。”
我劝说:“你有偏见。”
“是,我狗眼看人低,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真没想到洁如新要结业。”
“希望老金买下来,勿改店名。”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史密士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志一,我与何教授订婚了。”
我一怔,立刻向他道贺。
“我四十多岁,她三十多岁,我们终于走在一起,”他不胜唏嘘,“还以为不会有了,谁知又被我拣到,我真幸运。”
“你要份外珍惜。”
“她想尽快怀孕,我已联络医学院与我们诊治。”
我由衷说:“将来你俩的孩子不知聪敏到什么地步。”
老史哈哈大笑,“也许只是小小书虫。”
我从未看到他那样满足,史密士在大学获奖无数,在学术界是个名气人物,但数踌躇志满,还算今朝。“我们举行简单婚礼,暑假才去蜜月。”
“往何处?”
“天之涯海之角地尽头。”他又哈哈大笑。
我无意中成全了两对佳偶:老史与老金从此有伴。
两个王老五苦苦等候,终于等到好对象。
我呢,我呢。
有人在背心叫我:“喂,你。”
我转过头,看到红发女朝我招呼。
在阳光下,她那棕红色头发更是招摇,吸引不少目光。
我称赞:“你看上去似美术系学生。”
“今天天气真好,学生多数赤足。”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赵颂棋说:“考试也很苦,许多学生投诉白了头。”
我问:“你可曾见过天才学生?”
她笑笑,“每个老师都说我是人才,我十二岁读大学。”
“你自己怎么看?”
“原来十二岁大学毕业才叫天才,我只算人才,可是,我已见不到同龄同学,我十分寂寞。”
“此刻好些了吧?”
“与家人亲友格格不入。”
“他们不是做银行吗,你大可与他们玩数字游戏。”
“不不,你误会,做银行讲的是时机,数字属次,你呢,你与家人亲密否?”
我们又絮絮谈起来。
他们都说:如果你不能同你爱的人在一起,那么,请爱与你在一起的人,译作中文,即珍惜眼前人。
放学我邀请颂棋观赏莎剧王子复仇记。
我同她说:“伦敦重建环球剧场,几时一起去看戏,我首选麦克贝斯,你呢?”
她轻轻答:“我喜欢仲夏夜之梦,轻松愉快。”
我吁出一口气,觉得舒服。
老爸来了又走了,来时一件小行李,去时五大件。
他像是巴不得把最好的都带回去奉献给新妻。
洁如新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