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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商界现形记-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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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正书来了,却说官场老例,钱债细故,不当正要的事情儿办。及至现今,钱债讼词愈弄愈多、数目愈弄愈大、人心愈弄愈险、花样愈弄愈奇。前儿商场行号,哄骗亏倒的事,很难得听闻的事。记得十多年前,二十年只怕还不到哩,有个方人也,(姓也非,方姓人也名)倒了上万银子的款,市面上大为震动。到后来,这个方人也在街坊上行走不得,假如吃别人瞧见了,别人一定要指指点点,诟骂万端。当时我年纪还轻,站着门前消遣,恰正有个亲戚,原是做钱铺上的经理的,便也站住脚和我闲话。俄而只见一个嘴边有小胡子的,五十来岁的,一望而知是商界中人。慢慢地走来,见了我那亲戚,低着头疾趋而过,那亲戚喃喃地道:“强盗,强盗!”我听了大骇道:“这是强盗吗?瞧去很斯文的,并没一点儿强横可怕的状态,哪说是强盗呢?”我那亲戚道:“杀人放火的强盗,倒还算观自在菩萨哩,他做强盗还要厉害得多多呢?”这个商人原来就是方人也。可想当初不过倒了人家这点点的银两,已经骇人听闻,受人家的如此糟踏。
  不意到了近年,风气为之一变,倒把这“倒帐”两字,要算商场中等第一种正当的营业。某人倒过人家银两的,不但不算商业中的蟊贼,商界上的蠹虫,倒令人欣羡,是位大有能力伟人。某人倒的人家银两数目越多、面子越大、身价越尊、位置越高。倒他一百八十万,不算体面事情,须得倒他五百六十万、三百几十万、二百数十万,才可市面上谈谈。
  不过要倒帐,须要提防着有两种银钱倒不得,倒了这两种银钱就不安逸,谨防受累。哪两种呢?至要至紧是外国人的钱,一个鹅眼儿(钱之至小而且私铸者,名曰鹅眼钱,喻其范围之小,体量之薄也。)也倒他不得。若是倒了他时,恐防吃外国官司,坐外国监牢,一辈子没有出头日子哩。第二种是官款。假如各衙署、公局、处所的公款存放出来生息的,断乎动不得。现今新定章程,倒欠官银五十万以上者,马上要拿下脑袋来。你想一个人就不过有个脑袋,装着脖上那便可以吃饭,过日子,装体面。倒一票大大的银两,拿来买上几多红姑娘做小老婆,买上几百亩闹热去处的田地,造上一座大花园,百十座楼台亭院,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丫头养女结队成群,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图个下半世快乐。若然把脑袋拿了下来,不是那条小辫子要跷起来了吗?有个人说不在乎,横竖辫子生在脑袋上的,即使跷了,不过完结了一个脑袋,从脖子以下依然完好,只消做个假脑袋,画上些假面目,依然自由快乐,岂不上算。做书的想了一回,终觉不妥,便道:“那是不好的,若是换了个假脑袋、假面目,那就慈悲的爷娘、亲爱的妻妾、孝顺的儿女、知己的朋友、热恋的情人,岂不都当做陌生人了吗?明明依然是个某某人,何奈脑袋变了模样,面目变了张致,那便没趣了。”那个人听了,喟然长叹一声,叫了做书的一声“老先生”。恳恳切切的说道:“老先生你还只得这些的年纪,不该说这几句笨话。而且还不致没见识到如此田地。须知现今的一般富贵大老,名声儿轰轰地的阔人,并没曾做了不规则的事情,又没有要拿下他的脑袋,他自己已经拿下了。爷娘做给他的脑袋,生出来就是这么的面目,老早改良了多回哩。那一个不是蒙了假面目,在那里耀武扬威呼么喝六吗?若要看他的真面目,简直的比他们高贵的多多呢。”做书的便恍然大悟。
  如今闲言少叙,且说倒欠了官款银两的立法,虽则如此利害,然而也不怕。所以那般倒界巨公,要是不放点手段出来便罢,若是放出手段来做一番事业,端的不肯过了官场银子。至于外国人的钱,终觉不曾听见哪一家,倒了外国人的若干银两,急得外国人上吊,寻死觅活。大抵并不是害怕坐外国监牢的意思,终算他是柔远为怀的道理吧。(冷嘲热讽,尽够个中人受用哩)所以然者,三年之内城里城外,问刑衙署里头的待质所,羁留所,独多了那些总理、协理、经手、管事、东家、西家、正挡、副挡,这种阔人,他们虽不过以极短的时日待质哩,羁留哩,然而还不肯安分,常言道:钱可通神,有钱使得鬼推磨。你想这些人不是大功告成了,所以来到这个去处呢,可想而知,哪一个手里不有一票大大的银钱吗”乐得摸掉几个零钱,等在里头,摸牌、喝酒、抽鸦片烟,身边放几个雌儿,消消痰火,你爱什么样的雌儿,就还你有最合意的雌儿,长的肥的、矮的、瘦的、白的、黑的,一应俱齐。各货全备,再不然老婆、小妾都可以请来受用,这不是故意形容,不信看底下的文字来了。
  那一天,城里城外却记不真了,只见衙门前有两个人扭的一团,闹的一片。口口声声要打官司,要求大老爷公断了才肯心死。这当儿就有衙门前的值日差,叫做陈敬陈头儿的伙计,诨名---海狗唇老大的,便走过来大喝一声道:“呔。”只喝得一半声浪。定眼一看,这两个人都穿着花缎羊皮袍褂,常言道:“狗眼看高低。””(这老大原是海的唇儿,看起高低来更觉明亮些。一笑)又叫做:“只重衣衫不重人。”(上海地方愈加势利,但是上海只看着衣衫判高低,往往吃亏,所谓身上镂金错彩,家里蚌壳切菜,言其穷的精光,白铁刀且买不起一柄也。未知海狗唇老大所站衙门,是否上海县衙门,若是上海县衙门,寄语老大勿以为穿得起花缎羊皮袍褂,便算接财神也。吾未闻上海差役中有陈敬,伙计中又未闻海狗唇的诨名,可知不是上海县衙署了。)便放和了神气,忙道:“二位做什么?何不好好儿商酌,大老爷刚刚在厅上理案,假如听到了好不稳便。”那一个一脸鸦片烟的道:“你是谁?我决计要打官司呢?”那一个胖子道:“不打官司,终不能集事。老实说洋钱的交涉呀,又不是三元、二元、十元、八元的数目。”那海狗唇老大一听是钱债数目,又光景不少,连忙堆下笑脸来道:“请二位放手。在下便是今儿的值日头儿,陈敬的伙计---海狗唇老大。二位要打官司时,不妨请到前面茶坊里谈谈。”那两个听说他刚好是今儿的值日差,便不敢怠慢,跟了老大一直来到秋园茶楼上,泡了两盏茶。老大便请教名姓。
  那胖子道:“姓金,名子和。做丝茶掮客。却是徽州人。”那一脸烟色的道:“姓朱,名润江,是这里人。美洲法政学堂毕业生。河南尽先补用知州。有一票款子被这子和拐了去三五年了,为此要打官司追取。”子和道:“那里来嗄,不信你去问你老婆就是了。”那海狗唇老大原是积世的差役,一对眼睛何等厉害。地方上的绅商稍微有点名望的,哪一个不知道。就是坐官的补了那里的缺,先要紧办一张护身符,才可以坐官。怎样叫做护身符?就是所属地方上的绅士名姓,总是切莫得罪巨室之意。况乎差役老于地方上的情形,益发的如数家珍取之宫中。然但是这个朱润江从来不曾听得,要是客边人,他明明说是这里人……美洲法政学堂毕业生……河南尽先补用知州……心里暗暗的念了两遍,又偷眼瞧了几瞧,越看越不合起来。沉吟一回道:“朱先生的一票款子有多少呢?依在下的主意,何苦定要落地。(落地者犹言审问也)彼此都是体面人,还是讲结了罢,究竟多少款子呢?”润江道:“这个不兴。一定要打官司的。若说多少数目呢,内中还有首饰在里头哩。”老大便又想起金子和说问他老婆的一句话来。可知个里原因,不仅是钱债哩,倒是一件好生意。忙又陪笑道:“得放手时且放手,人情留一线,后来好见面,天下没有不了之事。朱先生的尊容一定有几口的,我们且去开双灯躺躺谈罢。”
  朱润江被海狗唇老大提起了抽鸦片烟,不禁张开大口,打了个呵欠道:“咦,如今烟馆是禁绝了,难道衙门前倒有烟馆吗?”海儿唇老大道:“烟馆虽然没有,抽烟的去处却很多,而且比那烟馆舒服的多。”润江便道:“很好,很好。”于是海狗唇老大,同了金子和、朱润江,离了秋园茶馆朝南走去,不过五七间门面,说这里是了。子和抬眼一看,原来是个客栈,写着“王家老栈”。里面有五六个女郎,装着很齐整,那一个正在那里刺鞋面上花朵儿,二个拿着竹牌接龙耍子,还有几个斗嘴儿说笑。看见老大进来,便争迎着嚷:“老大叔叔、老大伯伯……”老大道:“不要胡闹,有公事呢。快端整一个清静点的房间,精致的烟具,最老的那支甘蔗枪拿出来。这是金先生,那是朱先生。”那一个刺花的名儿叫做三三儿的,忙把活计一摆,含笑着抽着身起来答应着。又道:“楼上好吗?”润江便接过来道:“只要清静,楼上楼下倒不计较。”三三儿道:“楼上终觉清静点,跟我来呢。”于是一路上楼,点定了那个侧厢。三三儿便把烟具也端了来道:“那支甘蔗枪五爷正抽着呢,这一支象牙的,也很老的。”老大道:“这一堂问下来,五爷免不来要跌进去了。”(跌进去者,犹言押起来也。)子和道:“哪个五爷呢?”老大道:“怕人,怕人。银子几百万哩。不是儿戏的事情,又是府里发下来的哩。”要知毕竟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刻字匠揿头割耳 老东翁仗义疏财


  话说上文所说的那个五爷,原来不是别人,却是主使乔养仁,倒掉官商二百三十多万银子的那个陈老五。那陈老五当初他老子手里,却在商界上有些小名声,有万把银子的家私,十几年前已死了。这五爷却装出富贵公子的模样,不屑做商界中人,偏偏自命为学界巨子。其实不过认得几个字罢哩。于是明知旧学界上挨不进,还是新学界上去混混,便想须得出洋才能骗人。他恰好堂子里搭上了一个大姐,租了一所小房子,何奈老婆凶得了不得,吃他想出这计较来了,假说东洋留学去,岂知把铺陈行李搬到了小房子里去。一住三个月,足不出户。那大姐也不要他了,他钱也用完了。便回到家里,扬言学的是地理速成科,如今卒业了。明白的呢,心里暗笑;不明白的,直当他是舆地大家。听他讲章起来,却是浑浑有味。俄露斯的什么山几多高、英吉利的河几多长、什么海通到什么地方。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然没对证。岂知他心计果然聪明,科学之中唯有地理最容易骗人。说起来横竖在外国。决不致于有个笨人,听他说了美利竖有座几多围圆、几多高大的什么淡苗火路山。这个笨人备了资本,跑到美国去,寻这座淡苗火路山,丈量丈量,看对也不对。听他了土耳其有条什么港,也决不致于有人跑到土耳其去,看看这条巷的。并且到底这山、这港,地球上有也没有,也不得而知。于是就有许多人和他做朋友,请教他地理的学问,一会儿说捐了官了,捐的五品官,分发湖南(五品官奇称)种种奇怪,不可尽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些小家财不经他挥霍,忽又想出一条计策来。同那乔养仁本有些交情,不过往来却多年没有了,假意儿的要好起来,就此银钱进出。一日弄到了乔养仁出的银票一纸,去和一个刻字的商量,照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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