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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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州时一定共有十封信发出。我预备一大堆放在一个封套中当快信发出。
我的小船不是在小滩上吗?差一点出了事了。船掉头向下溜去,倒并无什么危险,只是多费水手些力罢了。便因为这样,前后的水手就互相骂了六七十句野话。船上骂野话不作兴生气,这很有意思。并且他们那么天真烂熳的骂,也无什么猥亵处,真是古怪的事。
这船上主要的水手有三块四毛钱一趟的薪水,每月可划船两趟。另一学习水手八十吊钱一年,也可以说一块钱一个月,事还做得很好。掌舵的从别处租船来划,每年出钱两百吊,或百二十吊,约合卅块钱到二十四块钱。每次他可得十五元运费,带米一两石又可赚两元,每次他大约除开销外剩五元,每月可余十来块钱。但这人每天得吃三百钱烟,因此驾船几十年,讨个老婆无办法,买条值洋三十元的小船也无办法。想想他们那种生活,真近于一种奇迹!
我这信写了将近一点钟了,我想歇歇,又不愿歇歇。我的小船正靠近一只柴船,我看到一个人穿青羽绫马褂在后梢砍柴,我看准了他是个船主。我且想象得出他如何过日子,因为这人一看(从船的形体也可看出)是麻阳人,麻阳人的家庭组织生活观念,我说起来似乎比他们自己还熟悉一点。麻阳人不讨嫌,勇敢直爽耐劳皆像个人,也配说是个人。这河里划船的麻阳人顶多,弄大船,装油几千篓,尤其非他们不可。可是船多货少,因此这些船全泊在大码头上放空,每年不过一回把生意,谁想要有那么一只船,随时皆可以买到的。许多船主前几年弄船发了财的,近几年皆赔了本。想支持下去,自己就得兼带做点生意,但一切生意皆有机会赔本,近些日子连做鸦片烟生意的也无利可图,因此多数水面上人生活皆很悲惨,并无多少兴致。这种现象只有一天比一天坏,故地方经济真很使人担心。若照这样下去,这些人过一阵便会得到一个更悲惨的境遇的。我还记得十年前这河里的情形,比现在似乎是热闹不少的。
今天也许因为冷些,河中上行的船好像就只我的小船,一只小到不过三丈的船,在那么一条河中走动,船也真有点寂寞之感!我们先计划四天到辰州,失败了,又计划五天到辰州,又失败了。现在看情形也许六天,或七八天方可到辰州了……我想起真难受。
二哥
十六三点廿五
沈从文致张兆和第16节 夜泊鸭窠围
十六日下午六点五十分
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应当名为“洞庭溪”。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与小锣声。到这样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我这时已吃过了晚饭,点了两支蜡烛给你写报告。我吃了太多的鱼肉。还不停泊时,我们买鱼,九角钱买了一尾重六斤十两的鱼,还是顶小的!样子同飞艇一样,煮了四分之一,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饱饱的了。我生平还不曾吃过那么新鲜那么嫩的鱼,我并且第一次把鱼吃个饱。味道比鲥鱼还美,比豆腐还嫩,古怪的东西!我似乎吃得太多了点,还不知道怎么办。
可惜天气太冷了,船停泊时我总无法上岸去看看。我欢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楼房。这里木料不值钱,水涨落时距离又太大,故楼房无不离岸卅丈以上,从河边望去,使人神往之至。我还听到了唱小曲声音,我估计得出,那些声音同灯光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头在取乐,就是有副爷们船主在喝酒。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多动人的画图!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还应当更多一些!我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从这次旅行上,我一定还可以写出很多动人的文章!
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这里河面已不很宽,加之两面山岸很高(比劳山高得远),夜又静了,说话皆可听到。羊还在叫。我不知怎么的,心这时特别柔和。我悲伤得很。远处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说,“再来,过了年再来!”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脚楼人家送水手下河。
风大得很,我手脚皆冷透了,我的心却很暖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心里总柔软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单单,一身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看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却在这样小船上,想着远远的一个温和美丽的脸儿,且这个黑脸的人儿,在另一处又如何悬念着我!我的命运真太可玩味了。
我问过了划船的,若顺风,明天我们可以到辰州了。我希望顺风。船若到得早,我就当晚在辰州把应做的事做完,后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我还得到辰州问问,是不是云六即作者的大哥沈云六。已下了辰。若他在辰州,我上行也方便多了。
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指暨南大学女子部(中学),在南京。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爱我,因为只有你使我能够快乐!
二哥
我想睡了。希望你也睡得好。
十六下八点五十
沈从文致张兆和第17节 第八张
十六日下午九时
我把船舱各处透风地方皆用围巾、手巾、书本、长衫塞好后,应当躺到冷被中睡觉了,一时却不想睡。与其冷冰的躺在舱板上听水声,不如拥被坐着,借烛光为你写信较好。我今天快写到八张了,白日里还只说预备写两张。倘若这是罪过,这罪过应各个人负一半责……
今夜里风特别大了些,一个人坐在舱里,对着微抖的烛光,作着客中怀人的神气,也有个味儿。我在为你计算,这时你同九妹也许还在炉边同张大姐谈话……也许在估计我的行程,猜想我在小船上的生活,但你绝想不到我现在还正在为你写信!我希望你记得有日记,因为记下了些你的事情,到我回来时,我们就可以对照,看同一天你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我又做了些什么,想到些什么……
我的船舱一角
现在河中还有人说话,还可隐约听到远处的鼓声,我寂寞得很。这里水没有声音,但船的摇荡却可以从感觉中明白。有时这小船还忽然一搁,也许是大鱼头碰着船底的。我相信船边一定有鱼,因为吃晚饭时我倒了些残饭到水中,这时就听得明明白白,水中有种声音。
我太冷了,管他能睡不能睡,我只好躺下去。到了半夜若又冷醒了,实在睡不着时,我便再爬起来写信。说起写信,我记起了两年前或一年前的情形来了,比一比,我便觉得现在太幸福了。
二哥
十六下九点五十分
沈从文致张兆和第18节 梦无凭据
一月十六下十点
我脱了衣又披起衣来写信了。天气太冷,睡不下去,还不如这样坐起来同你写点什么较好。我不想就睡,因为梦无凭据,与其等候梦中见你,还不如光着眼睛想你较好!你现在一定睡了,你倘若知道我在船上的情形,一定不会睡着的。你若早知道小船上一堆日子是怎样过的,也许不会让我一个人回家的。我本来身体很疲倦,应得睡了,但想着你,心里却十分清醒。我抓我自己的头发,想不出个安慰自己的方法。我很不好受。
二哥
十六日下十点十分
鸭窠围的梦
十七日上六点十分
五点半我又醒了,为恶梦吓醒的。醒来听听各处,世界那么静。回味梦中一切,又想到许多别的问题。山鸡叫了,真所谓百感交集。我已经不想再睡了。你这时说不定也快醒了!你若照你个人独居的习惯,这时应当已经起了床的。
我先是梦到在书房看一本新来的杂志,上面有些希奇古怪的文章,后来我们订婚请客了,在一个花园中请了十个人,媒人却姓曾。一个同小五哥年龄相仿佛的中学生,但又同我是老同学。酒席摆在一个人家的花园里,且在大梅花树下面。来客整整坐了十位,只其中曾姓小孩子不来,我便去找寻他,到处找不着,再赶回来时客全跑了,只剩下些粗人,桌上也只放下两样吃的菜。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方知道他们等客不来,各人皆生气散了。我就赶快到处去找你,却找不到。再过一阵,我又似乎到了我们现在的家中房里,门皆关着,院子外有狮子一只咆哮,我真着急。想出去不成,想别的方法通知一下你们也不成。这狮子可是我们家养的东西,不久张大姐(她年纪似乎只十四岁)拿生肉来喂狮子了,狮子把肉吃过就地翻斤斗给我们看。我同你就坐在正屋门限上看它玩一切把戏,还看得到好好的太阳影子!再过一阵我们出门野餐去了,到了个湖中央堤上,黄泥作成的堤,两人坐下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