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电子书 > 网络杂集电子书 > 湘行集 >

第12章

湘行集-第12章

小说: 湘行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里有人用废缆作火炬,一面晃着一面在河边走路,从舱口望去好看得很。    
    二哥    
    二月二日晚


尾声第31节 沈从文致沈云六

    大大:大大意为“哥哥”。你廿三号来信五号收到,一切都明白了。这次回南,本想使妈快乐一点,想不到结果反而使妈大不快乐,见大大来信,觉得伤心。因再想同妈谈谈,也来不及了。妈生前既全得你同大嫂等服侍,丧事又全由大大主持,在这里说感谢近于客气,但事实上弟等实仍感谢之至也。丧事既了,六弟又复下行,想家中近来当极寂寞,你病好些没有?我们真极关心。我来回在路上太久,一到北京,也病倒了,幸好日来已能做事,不至于延长日子。你说三月再下辰州,计划也好,若果三月六弟得过北平,你早搬下辰州也好一些。房子半途而止,实不成事,一切还得要你主持。六弟病后性情略躁,也极自然。你如今已像父亲,大嫂即是母亲,许多事没有你哪里会弄得好?至于你担心到了辰州,恐前途困难,请你千万放心。我们生活不至于极坏,妈虽过去了,大大生活难道就不应当我们来负点责吗?只请你放心。关于你同大嫂生活我总来想办法,每月为你们弄来,即或六弟一时无办法,你也不会为难。你只管大胆些,我这里当为你按月弄点来。三十够不够?若不够,又多弄些。关于房子欠款,我有,也会陆续弄些来填还,因为我懂得这些钱是你用面子借来的,我们不会使你为这件事不好见人。我要告你的是此后关于你事情我总尽力。我尽力做事,尽力为你想办法,请你放心。    
    我在此事略忙,因为各处皆要文章,一双手当然忙不过来。加上近来还得为《国闻周报》作评论,星期天也无休息时节。我只希望我莫病,我无论如何,总得赤手空拳弄出个局面,让大大看到,会说沈家的人究竟并不蹩脚的。这里三人都好,请你同大嫂放心。    
    并问安佳。    
    二弟上    
    廿三年三月五日晚    
    (沈虎雏整理1991年10月)


尾声第32节 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我由武陵(常德)过桃源时,坐在一辆新式黄色公共汽车上。车从很平坦的沿河大堤公路上奔驶而去,我身边还坐定了一个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这老友正特意从武陵县伴我过桃源县。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渔人”,因为他的头上,戴得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却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儿们注意的。这老友是武陵地域中心春申君墓旁杰云旅馆的主人。常德、河伏、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内“吃四方饭”的标致娘儿们,他无一不特别熟悉;许多娘儿们也就特别熟悉他那顶水獭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说,使他迷路的那点年龄业已过去了,如今一切已满不在乎,白脸长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獭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儿们眼睛放光了。他今年还只三十五岁。十年前,在这一带地方凡有他撒野机会时,他从不放过那点机会。现在既已规规矩矩作了一个大旅馆的大老板,童心业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闹了。当他二十五岁左右时,大约就有过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真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同这样一个朋友坐了汽车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还是个爱玩字画也爱说野话的人。从汽车眺望平堤远处,薄雾里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全如敷了一层蓝灰,一切极爽心悦目。汽车在大堤上跑去,又极平稳舒服。朋友口中揉合了雅兴与俗趣,带点儿惊讶嚷道:    
    “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    
    “自然是画!可是是谁的画?”我说。“牯子牯子,即公牛。大哥,你以为是谁的画?”我意思正想考问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对于中国画一方面的知识。    
    他笑了,“沈石田这狗养的,强盗一样好大胆的手笔!”说时还用手比划着,“这里一笔,那边一扫,再来磨磨蹭蹭,十来下,成了。”    
    我自然不能同意这种赞美,因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个沈周手卷,姓名真,画笔并不佳,出处是极可怀疑的。说句老实话,当前从窗口入目的一切,潇洒秀丽中带点雄浑苍莽气概,还得另外找寻一句恰当的比拟,方能相称啊。我在沉默中的意见,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说:    
    “看,牯子老弟你看,这点山头,这点树,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轻雾,真只有王麓台那野狗干的画得出。因为他自己活到八九十岁,就真象只老狗。”    
    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说:    
    “这一下可被你说中了。我正以为目前远远近近风物极和王麓台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为它很巧妙的混合了秀气与沉郁,又典雅,又恬静,又不做作。不过有时笔不免脏脏的。”    
    “好,有的是你这文章魁首形容!人老了,不大肯洗脸洗手,怎么不脏……”接着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蛮字眼儿,把我喊作小公牛,且把他自己水獭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来遮盖了那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于是大笑起来了。仿佛第一次所说的话,本不过是为了引起我对于窗外景致注意而说,如今见我业已注意,充满兴趣的看车窗外离奇的景色,他便很快乐地笑了。    
    他掣着我的肩膊很猛烈的摇了两下,我明白那是他极高兴的表示。我说:    
    “牯子大哥,你怎么不学画呢?你一动手,就会弄得很高明的!”    
    “我讲,牯子老弟,别丢我吧。我也象是一个仇十洲,但是只会画妇人的肚皮,真象你说,‘弄得很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甚么人吗?鼻子一抹灰,能冒充绣衣哥吗?”    
    “你是个妙人。绝顶的妙人。”    
    “绣衣哥,得了,甚么庙人,寺人,谁来割我的××?我还预备割掉许多男人的××,省得他们装模作样,在妇人面前露脸!我讨厌他们那种样子!”    
    “你不讨厌的。”    
    “牯子老弟,有的是你这绣衣哥说的。不看你面上,我一定要……”    
    这个朋友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且带点儿妩媚,可算得是个妙人!    
    这个人脸上不疤不麻,身个儿比平常人略长一点,肩膊宽宽的,且有两只体面干净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个军队中吃粮子上饭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准绅士。从五岁起就欢喜同人打架,为一点儿小事,不管对面的一个大过他多少,也一面辱骂一面挥拳打去。不是打得人鼻青脸肿,就是被人打得满脸血污。但人长大到二十岁后,虽在男子面前还常常挥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却变得异常温柔起来,样子显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岁,处世便更谦和了,生平书读得虽不多,却善于用书,在一种近于奇迹的情形中,这人无师自通,写信办公事时,笔下都很可观。为人性情又随和又不马虎,一切看人来,在他认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着另外一种老想占他一点儿便宜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毁誉是平分的;有人称他为豪杰,也有人叫他做坏蛋。但不妨事,把两种性格两个人格拼合拢来,这人才真是一个活鲜鲜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装军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开去,船当天从常德开头,泊到周溪时,天气已快要夜了。那时空中正落着雪子,天气很冷,船顶船舷都结了冰。他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个长眉毛白脸庞小女人,便穿了崭新绛色缎子的猞猁皮马褂,从那为冰雪冻结了的大小木筏上慢慢的爬过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声嚷“牯子老弟,这下我可完了”,一面还是笑着挣扎。待到努力从水中挣扎上船时,全身早已为冰冷的水弄湿了。但他换了一件新棉军服外套后,却依然很高兴的从木筏上爬拢岸边,到他心中惦念那个女人身边睡觉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个朋友的孤雏转回湘西时,就在他的旅馆中,看了他的藏画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征明的山水,好得很,终于被一个小婊子婆娘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把那画卖了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娼妇点蜡烛挂了一次衣。现在我又让那个接客的把行李搬到这旅馆中来了。    
    见面时我喊他:    
    “牯子大哥,我又来了,不认识我了吧。”    
    他正站在旅馆天井中分派佣人抹玻璃,自己却用手抹着那顶绒头极厚的水獭皮帽子,一见到我就赶过来用两只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酸痛,大声说道:“咳,咳,你这个小骚牯子又来了,甚么风吹来的妙极了,使人正想死你!”    
    “甚么话,近来心里闲得想到北京城老朋友头上来了吗?”    
    “甚么画,壁上挂——当天赌咒,天知道,我正如何念你!”    
    这自然是一句真话,粮子上出身的人物,对好朋友说谎,原看成为一种罪恶。他想念我,只因为他新近花了四十块钱,买得一本倪元璐所摹写的武侯前后《出师表》。他既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岳飞石刻《出师表》临来的,末尾那两颗巴掌大的朱红印记,把他更弄糊涂了。照外行人说来,字既然写得极其“飞舞”,四百也不觉得太贵,他可不明白那个东西应有的价值,又不明出处。花了那一笔钱,从一个川军退伍军官处把它弄到手,因此想着我来了。于是我们一面说点十年前的有趣野话,一面就到他的房中欣赏宝物去了。    
    这朋友年青时,是个绿营中正标守兵名分的巡防军,派过中营衙门办事,在花园中栽花养金鱼。后来改作了军营里的庶务,又作过两次军需,又作过一次参谋。时间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尘成土,把一些傻瓜坏蛋变得又富又阔;同样的,到这样一个地方,我这个朋友,在一堆倏然而来悠然而逝的日子中,也就做了武陵县一家最清洁安静的旅馆主人,且同时成为爱好古玩字画的“风雅”人了。他既收买了数量可观的字画,还有好些铜器与瓷器,收藏的物件泥沙杂下,并不如何稀罕,但在那么一个小小地方,在他那种经济情形下,能力却可以说尽够人敬服了。若有什么风雅人由北方或由福建广东,想过桃源去看看,从武陵过身时,能泰然坦然把行李搬进他那个旅馆去,到了那个地方,看看过厅上的芦雁屏条,同长案上一切陈设,便会明白宾主之间实有同好,这一来,凡事皆好说了。    
    还有那向湘西上行过川黔考察方言歌谣的先生们,到武陵时,最好就到这个旅馆来下榻。我还不曾遇见过什么学者,比这个朋友更能明白中国格言谚语的用处。他说话全是活的,即便是诨话野话,也莫不各有出处,言之成章,而且妙趣百出,庄谐杂陈。他那言语比喻丰富处,真象是大河流水,永无穷尽。在那旅馆中住下,一面听他詈骂佣人,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京城圈里编《国语大辞典》的诸先生,为一句话一个字的用处,把《水浒》、《金瓶梅》、《红楼梦》以及其他所有元明清杂剧小说翻来翻去,剪破了多少书籍!若果他们能够来到这旅馆里,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装作无心的样子,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