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7-叶浅予自传-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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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递给我一条军毯,一个铅皮桶,说这是便桶,又指地下一块铺板,说这是床,说完退出,听到门外上锁的声音。这一连串奇特的经历,似在电影中见过,全过程不到一小时。我头脑顺着这过程,愈来愈清醒,它告诉我,我已是一个犯人了,今后的岁月是长是短,上帝也许知道。
回忆录写到这儿,20年前这一晚的情景,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站在那间小牢房里发呆,头脑对周围环境的反应和那晚一模一样。我的神经官能退回到那晚的后半夜,既兴奋,又颓丧,忽又回到老伴目送我出院子的那一刻,不知道她在房门口站了多久,她可能也在想,今后的岁月是长是短,上帝也许知道。如今是1987年,老伴在4月间因脑溢血离开了人间,我还活着,正好年满80,正在奋笔疾书,写这段永世忘不了的荒唐历史。似悲,似痛,似怨,似恨?各种滋味全有。笔忽然停了下来,竭力追忆当年的真实情况,过了一会儿,激动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回到了当时的一举一动。
新环境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四垛水泥墙,地面六平方,报纸糊铁窗,头顶灯长亮。”
估计离天明还有二三小时,我兴奋过度,脱下棉袄当枕头,躺下再说。脑子里胡思乱想,闭着眼睛等天亮。不一会儿,小巷里出现脚步声,牢门小窗忽然打开,塞进两片草纸,领会到这是催我赶快大便,我便遵从无声命令,坐到那铅桶上,使劲挤,挤出两段硬屎。这时小巷里走动声频繁起来,偷偷推开小窗那块活木片,留出一条缝,观察小巷动静。只见有人提着铅桶往巷尾走,接着听到倾物声、放水声、洗桶声,声停,那人提桶走回来,接着是关门声、锁门声。不一会儿,又一人提桶走过来,往巷尾走,又是倾物声、洗桶声,明白巷尾是大厕所,我也得按这顺序做一遍。等着等着,在那小窗的小缝里忽然出现一个熟面孔,是个比我老的老头儿,我一下就认出来,他和我一样,是个政协委员,东北人,上次开会还打过招呼。他怎么会送进监狱来?是特务?是汉奸?是什么样的反革命?自从成了黑帮,养成了一种新习惯,对每个熟人都会产生怀疑,怀疑他的历史有无问题。这位老人乍一出现,看他低着头,行动迟缓,我马上想到解放前他在北京办过报,我给这个报画过漫画。他的儿子我也认识,抗日时期在大后方办过外文书刊进口业务,解放后在北京仍然从事旧业。这老头儿的姓名当时还记得,现在记不得了。他怎么会进监狱?是历史问题吧?过了一会儿,他洗完便桶走回来,他的牢房在我对面不远,看他进门,看到狱卒关门锁门。继续看,看是否还有熟人走过来。熟人愈多,我愈不寂寞,可是又怕再看见熟人,熟人愈多,精神负担愈大。一夜未睡,眼皮张力逐渐衰竭,两条腿也感到支撑不住,颓然坐到地铺上,养养神。不一会儿,我的牢门打开了,轮到我去厕所洗便桶了。去时匆匆,回也匆匆,怕两旁的小窗口一双双眼睛盯着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反革命。
早晨这一行动,监狱里叫做“放茅”,第一次放茅既新鲜又有奇遇,过了20年,还记得清清楚楚。
放茅之后,便是开早饭时间。小巷入口处摆着两个大桶,狱卒开牢门,犯人轮流去领。每人两个窝窝头,一块咸菜,用手拿,不用碗,回房吃。行动路线和放茅一样,一个领回,放第二个,不让彼此见面,所以费时较长。午晚餐也如此,有时给一碗汤菜。每人发一双筷,碗筷餐后收回。
在小说或电影里看到过监狱生活中有所谓“放风”这回事。放风者,让犯人到牢房外活动筋骨呼吸新鲜空气也。这是文明监狱的一种人道主义待遇。对犯人来说,除了吃饭拉屎必不可少,“放风”是每天急切期待的事,这期待,比“开饭”还急切。一天24小时,有23小时以上关在密不通风的小盒子里,或坐,或立,或躺,活动天地就这五六平方米,放风的天地可大啦。就我住的这所监狱来说,是初级监狱,叫做拘留所,各种犯人都有:小偷、流氓、强盗、妓女、刑事犯、政治犯,样样都有,混合关在一起,等待审查判刑。像我这样的人,叫做政治犯,独占一房和他犯隔离。因为政治犯带有一定危险性,轻则闹事,重则散布反革命细菌;古史上有所谓“文字狱”,新史上则所谓叛逆是也。小偷流氓之类轻犯,两人或三人合住一间,放风时一起放,惟独政治犯单独一人放。今天早餐后,听见窗外有人跑步,这窗户较低,虽由废报纸糊严,却留有破洞,可以往外瞧。只见四个青年犯人沿着墙根跑,老远有狱卒监视,并叫口令。犯人之间互相谈笑,看来是小偷流氓之类刑事犯。看着看着,背后小窗口有人叫喊:“不准看!不准看!”牢门立刻打开,一个狱卒走进来,申斥我犯了狱规,拿了条小木片,在我后脑勺脖子上打了十来下,罚我面壁站着。站了好大一会儿,牢门又打开了,叫我出去放风。刚才受罚,现在受惠,来了个突变,脑袋瓜一时转不过来。刚才还在胡思乱想,现在突然刹车,大脑呈现一片空白,两条腿却已跟着狱卒走出牢门,向右转,走向巷尾。抬头观察了一下小巷的结构,人字巷顶,檐下开着两排窗,透进天光。没几步,走过放茅的那个大厕所,走出巷尾,向左转,强烈的阳光迎面射来,视膜一片白,待瞳孔缩小,才看到外面是一片大院子。狱卒把我交给出口处的监视哨,监视哨命令我沿着一条小圆径跑步。这时我突然感到暂时获得自由,心里有无法形容的幸福感。跑着跑着,眼睛四周望,院中有树,一边是牢房的铁窗,三面是高高的围墙。大约跑了四五圈,估计时间不到15分钟,监督哨发令:“回去!”狱卒在巷尾等候,立刻押我回牢房。
十年荒唐梦第一座监狱(2)
身上微微有点汗,想松开裤腰带,拿毛巾擦擦身,一摸,皮裤带不见了,才想起是昨晚进监时搜走的,给了一条短短的纱布条,系在穿皮带的两条搭瓣上,免得裤子滑下来。这摸,摸到了从昨晚以来时刻在脑子里思考的问题:“不自由,毋宁死”从昨晚起,已被剥夺了自由,关在这个小盒子里,连一条裤腰带都被剥夺了。不但行动的自由被剥夺了,意志的自由也被剥夺了,牢房以外的一切都不敢想了。如果多想,便多苦恼。中国的革命者无论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到了紧要关头,都会拿“不自由,毋宁死!”这句法国革命者的名言激
励自己,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这句名言对我也是一个启发,“死”是一个大解脱,大解脱便是大自由。从此刻起,一个“死”字牢牢缠住我的思维活动。
狱卒开门叫开饭,我迷迷糊糊走出了牢门,打饭回来,没精打采。狱卒看我精神恍惚,两腿没劲,摇摇晃晃,进牢门时在背后踢了我一脚。这一踢,使我醒了过来,两个窝头一口气吃完。吃完饭,狱卒吹哨子催午睡。昨晚一夜未睡,正好利用午睡时间补足。睡着睡着,梦见某剧院一个小提琴手,在斗争之后的休息时间,解下自己的裤腰带,悬在窗格子上,把脖子套了进去,等到造反派叫他去继续斗争时,他已经断气了。一觉醒来,念念不忘这个简便的死法,似乎已经下了决心,仿照这个方法解脱自己,然而一想到那条被搜走的皮带,可就泄气了。
求解脱的念头时刻萦回在脑子里,没有皮带,是否有别的办法?曾经想起1936年在南京时,一个朋友从国民党反省院放出来,精神恍惚,卸下一个灯泡,用手指伸进灯头,意图用触电结束生命,结果被强力的电阻打了一下,没有死成。牢门外有个电灯开关,如果借机会快速旋开盖子,死劲捏住电流两极,我想大概不至于被电阻打出来。打饭、放茅、放风,都有走出牢门的机会,可老是有狱卒监视,没法动手。最后一条死路,用脑袋死劲撞水泥墙壁。我用力撞了四五下,痛得不行,若能坚持,也许能撞晕过去。忽又想到一个没出息的下策。常言道“好死不如恶活”,暂时忍着,好歹“文化大革命”会有结束的一天。再一想,假如解脱成功,造反派给我定个“畏罪自杀”的罪名,岂不弄巧成拙?!经此一想,渐渐醒悟过来,转了个180度大弯,忠告自己:千万死不得!
求解脱的思想在我身上碰了钉子,但仍然有反复。
自从那天在小窗缝中见到那位老政协以后,放茅时间总想再见他一次,但一连几天闹情绪,忘了这回事。等到情绪稍稍稳定,才又想起来。有一天早晨放茅时间,偷偷拨开小窗活门,正好瞥见狱卒打开斜对面那号子的门,等了一会儿,那老人不出来。狱卒便进去,只听得“哎呀”一声,从号子里退出来,急急忙忙向长巷进口那边跑。少时,带来一副担架进那号子,把老人抬出来,向大厅送去。那狱卒又忙着到厕所提水,冲洗那牢房号子的地,流出的水略带红色。怪啦,这老头哪来的凶器,又哪来这么大勇气,从容不迫,偷偷脱离了苦海!简直是对我一大讽刺。于是,我的解脱思想又上升了。
记得“三反”“五反”运动中,有受不了禁闭的苦恼,割破手臂动脉,任其淌血,静待死神光临。这是个好办法,不妨试一试。不久,机会来了。监狱规定,犯人每两周洗一次澡,洗完澡,可以借剪刀修剪手指甲、脚趾甲。可是小窗洞里老是有只眼睛监视着,况且自己也还有思想斗争,一时下不了手。以后的日子,这种轻生的心愿慢慢被偷生的思想所溶解。大约一个月以后,我能在这个小盒子里,像笼子里的小鸟一样,展翅歌唱。我身上带有一本“红宝书”,是搜身时特准保留的,感到寂寞苦恼时,便拿出语录本翻翻读读,借以消磨时间,忘了我那念念不忘的“自由”。
记得进牢的第二天,牢头提我去谈话,问这问那之后,他总结一句话:“进到这儿来,红卫兵造反派找不着你了,有我们保护你,不是很幸运吗!”初听这话,觉得有点意思,好像牢头狱卒同情我们这类犯人似的。继而一想,这不明明在讽刺我吗?恰恰相反,此时此刻我宁愿让造反派揪去斗一通,斗完回牛棚学习劳动,怎么也比在此作笼中鸟强得多。这么一比,更加品味出牛棚生活的甜味儿来。假如此时此刻放我出去,哪怕斗得我死去活来,也心甘情愿。听完牢头的话,回到牢房,我一再品味,觉得也有道理。我现在远处火线斗争之外,至少不再有斗后的羞辱和苦恼了。若被重新揪到火线上去,七斗八斗,也许我还宁愿躲在这平静安逸的小牢房里。
两星期洗一次澡,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澡堂。澡堂在另一座建筑里。狱卒领我走出小巷,穿过中间大厅,转入另一小巷,走出那条小巷,走进澡堂。澡堂是个大池子,政治犯不能与别人同浴,这大池子便由我一人享用,多浪费!可是也难怪。政治犯在平时是少数派,这回“文革”,数量大增,大池子独占时间就得缩短。脱完衣服,跳进池子,不大一会儿,就叫起来穿衣,穿完衣服,带回牢房,然后领另一犯人走往澡堂。这一去一回,摸准了路线和地形,原来那大厅是六条辐射小巷的枢纽,坐在大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