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7-叶浅予自传-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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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美协招待北京来客船游松花江,有冯法夫妇。冯是来哈市办个人画展的。船在江中行驶一小时,穿过铁路桥,然后泊北岸的太阳岛。岛上全是俄式小屋,遍布饭馆、游乐场。岸上到处是叫卖汽水、冰棍声,树上则有高音喇叭声,地上有游客自带的录音机流行歌曲声,江上有汽船汽笛声,游泳者拨水声,熙熙攘攘,叮叮当当,可以谱成太阳岛交响曲。突然想到书画院谈论建设太阳岛的计划,今日身临其境,觉得硬搬江南园林的确不合适。这儿的洋味儿若是全都去掉也不合适。
1987年3月31日是我八十岁生日。这天早晨7点半,走出中国画研究院大门,沿着北京西三环北路,开始我的晨步锻炼。北向,转东,走紫竹院路,进紫竹院公园,在湖边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出园,走三虎桥小路,沿北洼沟,过北洼东桥,回到研究院画室,吃完规定的两片面包、一只煎蛋、一碗牛奶,漱完口腔,在画案边坐定。费了20分钟,写完前一天的日记,然后盘算,今天该干什么活?忽然想到今天是我八十岁生日,研究院将在午间叙餐为我祝寿,脑子里发出信息,似乎该做一首诗,用以纪念得来不易的八十寿诞。略一思索,凑成八句自寿诗。诗曰:
一年一年复一年,似水流年又十年;
古稀尝叹路崎岖,而今笔老身犹健;
借瓮蜗居足三载,甘雨小院遭拆迁;
画思渐稀文思寄,细叙沧桑记流年。
诗稿既定,于是裁纸研墨,一口气写了八条自寿诗条,谁来看我,就送谁一条,秀才人情,不怕献丑。写完字,忽又想到自寿诗的最后两句“画思渐稀文思寄,细叙沧桑记流年”,表明我今后的工作应该实现这两句话,一时心血来潮,决定暂封画笔,改握文笔,写我的一生经历。
从何写起?是个问题,正在反复考虑,一位作家朋友闯来,便向他征求意见,朋友说,就从你的十年厄运写起吧。这一说帮我开了窍,“倒叙流年”,也是一种写法,那么,就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荒唐梦》写起吧。
老伴王人美因为长期瘫痪,卧病积水潭医院,1987年4月12日忽告断气,送进太平间,我这时也因心脏病住在空军总医院,不能前去探视,直到4月23日,人美遗体送到八宝山火化,我还不能亲去告别,成为生离死别的一大憾事。这天,在病床上写了一首悼亡诗,其中有一段写我们之间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遭遇:
回首文革:
你那儿,嘻笑怒骂公堂闹,
我这里,七条罪状三顶帽;
你那儿,装聋作哑蹲干校,
我这里,三年牛棚七年牢。
王人美,30年代电影《渔光曲》的主角,湖南人,心直口快,有股子硬劲。1952年从香港回到上海,碰上文艺界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十周年,有人诬蔑她和国民党军统特务大
头子戴笠有来往,把她逼成精神分裂症,住进精神病院,不久调来北京,参加北京电影制片厂当演员,1955年和我结婚。“文化大革命”初期,北影的造反派根据上海那次材料,又领会江青的意旨,把她揪上台去批斗。她天不怕地不怕,硬挺硬碰,在台上耍赖作公鸡鸣叫,弄得造反派瞠目不知所措,只得草草收场。“文革”后期,把她送到干校去劳动,在劳动中,造反派还派人监视她,逼得她神经病复发,送回北京治疗。
至于我的七条罪状三顶帽子,现在回忆起来,可以归纳如下:
七条罪状:
1.丑化革命领袖我于北京解放初期画过一幅毛泽东的肖像,用的是国画笔法,不合时兴的革命肖像规格。
2.丑化社会主义1956年我画过一组《大同行》漫画,触犯了社会主义改造中的某些不健康现象;1962年在洛阳写了一首打油诗《冰糕颂》,造反派认为故意讽刺三面红旗。
3.丑化劳动人民1962年画了一幅《秦川麦收》,造反派认为那个割麦的农民是《小二黑结婚》里的“三仙姑”。同年又画了一幅《沈家门即景》,造反派认为那个渔民是台湾派来的“空降特务”。
4.与共产党争夺青年在我担任中央美院国画系主任期间,主张基本练习和创作两门课应该结合,不可分家,我自发担任了高班的创作课。那位独揽创作课的共产党员教师贴出大字报,指责我“与共产党争夺青年”。
5.美化叛国画家张大千张大千于成都解放前夕出走香港,我和徐悲鸿曾联名写信请他回来,后来还通过出国文化代表团的关系和他联系,动员他回国。大字报指责我阴谋勾结反动画家统治国画界。
6。拉帮结派巩固国画系独立王国大字报指责我聘任郭味蕖、高冠华、陶一清、何海霞来国画系任教,是搞独立王国。
7。寄情敌人1962年我画过一幅《印度献花舞》,画上钤了一颗《寄情》图章,大字报说我在中印交战之后画这幅画是“对敌人有感情”。
三顶帽子:
1.资产阶级学术权威;2.美蒋特务;3.历史反革命。
三年牛棚:
1966年到1968年在美术学院的牛棚住了三年。
七年牢:
1968年4月23日凌晨1点,公安人员把我送进安定门外拘留所;秋冬之际,从这里转移到城南半步桥老监狱;1970年由半步桥转到北郊的秦城监狱,一直住到1975年4月25日才被释放。
十年荒唐梦反右·社教·四清(1)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江丰是革命美术学派的首领,人人心目中的大左派,突然被打成大右派,完全出人意料。他的罪状,一是“反中国画”,二是“反文化部”。江丰是版画家,早先刻木刻,抗日期间投奔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主管美术系,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后期在华北解放区担任华北大学的美术系领导工作,全国解放后,先担任浙江美术学院副院长,1952年调到中央美术学院当副院长。我自1954年起被任命为美院的国画系主任,国画教学工作遇到很多困难,主要一条是院领导认为国画不经过改造不能为革命服
务;另一条是“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的苏联学院教条统治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学生向文化部作了反映,文化部支持国画系试行双轨制教学:一轨是顺从江丰的“素描制”,一轨是遵循从临摹入手的传统制。江丰有不同意见,反对双轨制。这事传到党中央,毛主席批示:“中国画这个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要去占领。”江丰被戴上右派帽子。这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对中国画家来说是极大的支持,国画系的教师都成了反右运动的积极分子,我被推上台去批江丰。
在反右之前,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国画家,被江丰看成是国画的革新派,所以把国画系的教学大权交给我,让我执行他的革命学派路线。老实说,我也自认为是革新派,对某些老先生的教学方法不以为然,有时受到老先生的指责,说我坚持传统不力,心里经常打鼓。直到反右关键时刻,才把脚跟站稳。在批判台上振振有辞,历数江丰反中国画的民族虚无主义言行,理直气壮,一扫过去那种遇事不敢表态的畏缩情绪,觉得如释重负而浑身痛快。批斗发言之后还专为美协机关报写了一篇文章,题为《揭露江丰在中国画问题上的反党面貌》。经过这一场斗争,似乎懂得一点艺术和政治的关系。
到了1964年,毛泽东对文艺工作的两个批示,发动了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江丰下台,陈沛当了美术学院的党委书记,主张美院培养“提高”人才,美院的学术空气比较浓厚。两个批示下来后,以中央文化部、北京电影制片厂、中央美术学院三个单位作试点,掀起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美院的陈沛被打成执行资产阶级办学体系的罪魁祸首,大会小会,大批特批。1958年以来,我一直认为陈沛是正确的领导,我这个在他麾下的国画系主任,当然也难免挨批,而且还得批他。好在这一次运动主要是批党内的走资派,我们这类非党分子,只不过被扫把尖尖碰了几下。一向爱惜自己羽毛的我,即使被扫把尖尖碰了几下,也有被暴风雨袭击之感。
在院部批陈沛的会议桌上,我的思想处在矛盾状态之中。一方面认为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头头,大家都在批,我怎能默不作声?只得搜索枯肠,找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凑凑数,表示积极;一方面却记得反右总结时承认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作为系主任,虽不在党,但在陈沛的“提高”路线指导下,也在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江青说过,中央美术学院是个黑色大染缸,当然有我的黑色染体掺和在里头,只恐到头来还得批我自己,因而说话不硬,底气不足。这次批判会上,记得指出过,在某次政治学习会上,在一片“普及、普及”声中,陈沛独排众议,指出中央美院是高等学府,当然要培养“提高”人才。会上这么说,当然要揭发他错误路线的思想根源。其实我在那次学习会上,从心底佩服陈沛的远见卓识,从此陈沛成为我心目中一个有胆识有气派的好领导。如今坐在会议桌上,把他的远见卓识当做裴多菲俱乐部批,岂不背离自己的初衷?思想斗争归斗争,左就是左,右就是右,在政治运动中容不得犹豫疑惧。昨天右了,今天改过来,变成左,才叫识事务者为俊杰,忽然想起这条政治权术,也就心安理得。经过反复批判,陈沛就此打成“走资派”,送到下面去改造。
我呢?在国画系的批判会上,最后轮到烧我一把火。有位青年教师,原是我的学生,最了解我的思想行为,拿了我的速写本,一片一片翻,一图一图批,批来批去,无非是什么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致啦,风花雪月啦,眼不见劳动人民或有意丑化劳动人民啦。奇怪,为什么不揭揭我的历史问题或生活问题呢?一打听,原来这次运动叫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重点是整思想,不追究个人历史和生活。批完之后,自己表了态,表示今后要彻底改造,做一个社会主义所需要的画家。
这次运动,在教师内部进行,和学生隔绝。上午照常上课,下午关起门来搞批判,批的时候,思想斗争相当激烈,批完之后,脑子仍然紧张,回到家里才能松弛下来。第二天上课,和学生打交道,换上一副清醒头脑。这堂课是指导学生的毕业创作,心里仍在打鼓,昨天下午会上批我的那些资产阶级思想,会不会漏出来?有时在教室里发呆,学生问我,才又醒过来。一忽儿又想到下午还得开会,不知道还要批我不?便烦恼起来。
这个毕业班由两个教师教,一个管思想,一个管技术。我是老教师,管的是技术,指导表现技术问题,另一个年轻党员教师,指导构思立意方面的问题;他走第一步,我走第二步,他是主导,我是辅导,一个学生画一幅创作,分做两半施教,以政治统帅艺术,艺术性服从思想性。我觉得这种教法很别扭。有时我利用系主任的职权,单独担任一个班创作课,那位管思想的创作教师便不高兴,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揭发我一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