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7-叶浅予自传-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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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一下吹醒了县委的头脑,决定在黄羊山腰部劈出一条渠道,把桑干上游的水引上山来,用以解除山坡地的旱情。参观团到达时,正是劈山渠道行将完工之时,参观团既是为劈山农民加油打气的慰劳队,又是啦啦队。我们卸下行装,立刻上山擂鼓助威。到了中心工地,抢下农民手里的工具,郭老打头,团员个个奋勇上阵。鼓乐队跟着上山吹打起来,近处的施工人员也都围聚拢来,看拿笔杆的首都脑力劳动者表演体力劳动,参观者倒成了被参观者。我们这些文弱书生,来黄羊山之前,也曾在十三陵水库工地显过身手,尽管劳动强度不大,劳动态度却特别认真,也真流过汗;今天出现在黄羊山上,虽然是客人,可也是中国大地的主人,怎能不卖劲!这股劲卖了不多一会儿,手里的工具又被原来的主人抢回去,继续干活。这一场喧闹,比之坐在系办公室里辩论共产主义,要实际有效得多。我那12开《大跃进诗画册》,就是由这股劲带动起来的;《六臂神农》的大胆设想,也是劈山大渠给予的启发。当然,下一站张北县海流图水库工地的千军万马,更有直接的推动作用。
海流图水库工地出现的英雄人物“铁老牛”、“铁老太”,不是平白无故使出那股惊人的干劲,而是过去的灾和难逼出来的。张北县委书记介绍张北这地方,一到冬天,白毛糊糊(风雪)一来,雪同房高,能堵住门。解放前每年冻死人,无霜期90天,小满一场冻,处暑一场霜,都是农民的大敌。去年狼窝沟一场冰雹,雹大如牛;山没头,水倒流,十年九旱长不收。海流图水库至少能解决十年九旱的问题。
在张家口看到业余“二人台”,采用了新内容、旧形式。我以此为题材,给该市的文艺刊物画了个封面。关于画,记得在怀来南水泉一个游艺晚会上还画了幅比干劲表决心的漫画,以决心书大小比干劲,最大的一张决心书比人还高。此画由《人民日报》记者朱树兰交该报发表,原画仍还留着。
由于文联参观团的诱导,我的诗细胞开始发芽。向南水泉农民学唱顺口溜,抄了不少墙头诗。回北京买了本《唐诗三百首》,按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规律,居然写起五言七言诗来。先做绝句,后做律句,三四五六四句勉强凑成对,押韵不地道,又买了本新诗韵来翻。如此这般,在顺口溜的基础上提升了一步,10月间带学生到永定河山区实习时,留下《清白口小唱》四首:
一、核桃
浑身翠绿披挂,盘踞高楼大厦,
一幅大好头颅,生来供人捶打。
二、枣
山村十月好风光,南山北坡拾枣忙,
人人嘴里尝鲜果,家家房顶披红装。
三、喜闻吃饭不花钱
国庆前一夜,中秋后三天。河滩搭高台,
主任来发言:咱村明天起,吃饭不花钱。
四、深翻地
铁木工厂响叮当,七寸步犁正改装,
绳索牵引试深耕,乡社干部齐登场;
基干民兵作骨干,美术兵连也挥汗,
大面翻地深二尺,争取小麦翻几番。
农民的顺口溜,8月间在徐水共产主义样板县抄了不少:
一
进村抬头望,望见四面墙;
东墙写标语,亩产千斤粮;
西墙有漫画,社员劳动忙;
南墙光荣榜,表扬王大刚;
北墙黑板报,生产捷报闪光芒;
文化大跃进,一片新气象。
二
工农技术大改革,文化进军紧配合;
革命干劲冲霄汉,劳动歌声震山河;
放下锄头拿笔杆,敢笑太白诗不多。
三
黄金玉米一尺三,今年全面大丰产;
要把玉米造成塔,塔尖就把月亮穿。
四
扁担弯,颤三颤;花花衣,红脸蛋;
口唱山歌把粪担,坐家女赛过男子汉。
五
东风是福,西风是祸,东风压倒西风,
人民生活好过;
帝国主义砸锅碎盆,社会主义开花结果。
六
向科学技术大进军,做新时代的新农民。
七
庄稼户不养猪,等于秀才不念书。
师道与世道追记大跃进年代(6)
八
只要大家干干干,征服自然定胜天,
人人好比铁旗杆,风吹雨打腰不弯。
九
脚踏地球手托天,英雄面前无困难;
敢想敢说又敢干,思想生产双跃进。
十
瓜儿和叶一条藤,果儿和枝一条根,
红花绿叶一棵树,人民和党一条心。
十一
扁担不长七尺三,箩筐一双柳条编,
不要小看这玩意,明天担走两座山。
1959年在束鹿县南吕村,我代表美院实习队上台,以顺口溜的形式向全村父老兄弟表决心,具体内容已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可以想像当时的情绪十分热烈,要和父老兄弟赛一赛干劲。赛什么?当然不是赛种庄稼。难道和诗歌乡的农民赛诗?那怎么赛得过!要赛,只能和农民画的漫画比高低、比多少。我那幅《六臂神农》算得有点新意,却是从敦煌壁画“如意轮观音”那儿抄来的。12开《大跃进诗画册》那个肩挑锄头、头、步枪、算盘、书本的农民,和老玉米塔尖穿破月亮的意象相比,只能甘拜下风。在大跃进的年代里,我们这些带学究式的知识分子,站在高大的农民面前,只得自惭形秽,恨自己的头脑没长出两只想像的翅膀。
1958年的大跃进中,我跟着农民疯了一阵,把12开诗画和《六臂神农》当做艺术的浪漫主义自我欣赏一阵。事隔30年,再来追写这段史无前例的疯狂年月,值得回味的东西,除了历史教训,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呢?仔细想想,我们对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到底懂得多少!马克思如果还活着,不笑掉牙才怪呢。不过,话得说回来,在那荒唐岁月里,我从农民那里学到了唱顺口溜,又从唐诗那里学到写五言七言绝句律诗,发现自己除了能画,还有做诗的细胞,岂不是一大收获?现在把南吕村的一首《剪窗花》,作为本篇的结尾:
食堂饭初罢,隔墙笑语哗,
南吕明月夜,八女剪窗花;
一剪蝶恋花,二剪果与瓜,
巧手竞新样,画师频频夸。
师道与世道综观我的创作活动(1)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以前,我在上海画了十年漫画,作品只在报刊发表,从未想过要开什么画展,可是也在集体画展中展览过作品。记得最早一次是30年代初“天马会”的某次画展,由于丁悚老夫子的介绍,参加过一幅水彩小品。画了一个舞台强光下的跳舞女人,题目已忘。这幅画之在我记忆中出现,也许可以和我在40年代用中国画笔墨画舞蹈形象有点渊源。这是我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作品,可惜原画早在抗日战争中遗失,但凭记忆还能默写出大概形态。第二次参加画展是1936年在上海大新公司楼上举行的中国漫画展。漫画在绘画行列中
是雕虫小技,自来不登大雅之堂。30年代初上海的漫画刊物风起云涌时,漫画家觉得只凭借报刊的方寸之地,不能施展他们的雄才大略,要在展览会场中一显身手。那次漫画展,是在漫画家协会成立后不久举行的。除了卖门票收入,真还有人愿意收购其中的某些作品,作为个人的藏品,这不就证明漫画的功能在扩大吗?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上海的漫画刊物纷纷停刊。大后方虽有报刊,但由于缺少制版设备,无法刊登漫画。我首先发动一部分漫画界的老战友组织漫画宣传队,干脆画大画,以抗日为主题,到处开画展,标榜漫画救国,和演剧队合作,好像走江湖、出庙会,举行街头展览,用以吸引群众,成为漫画家发表作品的主要阵地。抗日战争后期,大后方生活比较稳定,美术家开始借公共会场举行画展。漫画家得天独厚,40年代初期在重庆,个人专题漫画展大开风气。最早是张光宇的《西游漫记》,影射蒋政权的腐朽;接着是廖冰兄的《猫国春秋》,以辛辣之笔,写大后方的苦难与逆行;接下去有高龙生、汪子美的《幻想曲》;在成都有谢趣生的《鬼趣图》,写现实生活中的鬼域世界。在这一连串的个人漫画展之前,还有个打头开道的漫画八人展。这八人都是先后从全国各地集中到重庆来的第一代漫画家,包括张光宇、叶浅予、张文元、沈同衡、廖冰兄、丁聪、特伟等。
大约1940年至1943年间,我在桂林、衡阳、贵阳、重庆四处先后举行过“叶浅予漫画展”。展览内容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1940年所作《战时重庆》;第二部分是1942年所作《逃出香港》。在重庆那次展览上,还曾试以中国笔墨画了几幅贵州苗乡的生活。《战时重庆》是漫画与速写相结合的体裁,把我从香港到重庆旅行中所见所闻,用土纸与墨笔记录下来,曾于1940年尾在香港以《重庆行》标题展出。原拟展出后编印成书在香港出版,不料日寇发动太平洋战争,香港沦于敌手,出版未成,幸而保存了原稿,得以带到桂林,成为上述四个地区个人画展的主要作品。1941年寄居桂林时,我将香港沦陷时惊心动魄的个人经历画成另一套漫画《逃出香港》。至于《苗乡生活》,则是1942年在贵阳时,深入黔西苗族地区的写生画稿,试用中国画笔墨,在略带棉性的贵州皮纸上,描绘苗族人民色彩丰富的生活面貌,以图摆脱我所惯用的漫画手法,向中国人物画的线描和施彩靠拢。我曾在70年代的一篇文章里写那次深入苗区后创作上的变化过程:
“1942年我在贵州苗族地区住了一段时间,发现苗族妇女打扮得非常漂亮,每逢赶集,人人都把漂亮的衣裙首饰穿戴上,集场上五彩缤纷,如百花争艳,任何画家见了都会动心。可是我那支惯于夸张的刻薄之笔,对着真正美妙的形象,只能瞠目而不知所措。心想,如果不改变手法,岂不是颠倒美丑,唐突西施吗?从那时起,我决心从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中解脱出来,另试塑造人物形象的新手法。找来找去,觉得应该下苦功向国画传统中的人物画先辈们学习,于是我从漫画创作转到国画创作方面来了。
“速写是这二者之间的桥梁。以前我的速写为漫画服务,以后开始为国画服务。这个转变的动力是我的审美观发生了变化。为了标志这个转变,我为自己画了一幅讽刺画:我躲在树干后面偷画一位苗族姑娘,姑娘用双手捂住脸不让我画。
“十年漫画创作生活,在我的人生观中孕育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思想,在艺术观中形成了‘丑极则美;美极则丑’的观念。自从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挽救民族的爱国思想冲垮了这种小市民低级趣味,我毅然走上抗日救国的大道,思想境界豁然开阔起来,认识到对丑恶的东西固然应该坚决揭露,对美好的东西尤其应该大力歌颂。揭露丑恶的笔和歌颂美好的笔应有区别,但也不是截然相反,而是可以互相沟通,互相渗透。这种沟通与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