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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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西安渐渐安下心来,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贝尔热尔。在这一时刻,贝尔热尔正在巴黎的某个地方,脑子里充满了美好的回忆,对其本人十分陶醉。“他知道了我身体的秘密,他了解我的嘴,他曾对我说:‘你有一种我忘不了的味道。’他将向他的朋友吹嘘,他会说:‘我占有了他。’仿佛我是个女人。这时候,他或许正在把那几夜的事情告诉……”想到此,吕西安心里一紧,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告诉贝尔利亚克!假如他这样做,我就要杀死他。贝尔利亚克非常恨我,他会把这种事情告诉全班同学的。那样我就完蛋了,同学们再也不会和我握手了。我要说这不是真的,”吕西安精神恍惚地想,“我要去控告,说他强奸了我!”吕西安对贝尔热尔痛恨到了极点,因为假如没有他,没有这种可耻和不可救药的意识,原本一切都会相安无事,而且无人知晓,吕西安自己终究也会忘掉它的。“他要是能突然死去就好了!我的上帝,我求求您,让他在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此事之前,今天夜里就死去吧!我的上帝,请把此事埋葬掉,您不可能愿意我成为一名鸡奸者的!无论如何,他还控制着我!”吕西安愤怒地想,“我必须回到他那里,做他想做的事,然后对他说我喜欢这样,否则我就完了!”他又走了几步,为了万无一失,他补充道:“我的上帝,请让贝尔利亚克也死去。”
吕西安未能克制自己回到贝尔热尔那里去的念头。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以为到处都会遇到他。他在房间里学习时,每听到铃响便会惊跳起来。夜里,他常做可怕的噩梦。他梦见贝尔热尔在圣路易中学的大院中央把他强行拉走。预备班的全体同学都在场,他们一边看热闹一边哈哈大笑。但是,贝尔热尔杳无音讯,并不试图再次见到他。“他只是要我的肉体。”吕西安恼怒地想。贝尔利亚克也失踪了。星期日有时和他一起去购物的基加尔告诉他,贝尔利亚克在一次精神危机之后离开了巴黎。吕西安渐渐平静下来。鲁昂之行对他来说是一场阴暗野蛮的噩梦,幸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几乎忘掉了全部细节,只记得肉体和科隆香水发出的那种令人沮丧的味道以及那不能忍受的烦恼。弗勒里耶先生曾多次问起那位贝尔热尔朋友的情况,他说:“我们得请他去一次费罗尔,以示感谢。”“他去了纽约。”吕西安终于这样答道。他多次和基加尔以及他姐姐去马恩河上划船。基加尔还教他跳舞。“我觉醒了,”他想,“我获得了新生。”但是他仍不时感到有一种像褡裢一样的东西压在背上,那是他的那些情结。他寻思是否有必要去维也纳找弗洛伊德。“我将身无分文地出发,如必要可以步行。我将对他说:我没有钱,但我是一个实例。”六月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在圣米歇尔大道上遇到了以前的哲学老师勒巴布安。“弗勒里耶,”勒巴布安问,“那么你是准备上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喽?”“是的,先生。”吕西安回答。“你原本可以上文科班的,”勒巴布安说,“你的哲学成绩很好。”“我没有放弃哲学,”吕西安说,“今年我读了不少书,例如弗洛伊德的著作。噢,对了,”他忽然心血来潮地补充道,“先生,我正想问您,您对心理分析有什么看法?”勒巴布安笑了。“这是一种时髦,”他说,“它会过去的。弗洛伊德思想的精髓,你在柏拉图那里便能找到。其余呢,”他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补充道,“我坦率告诉你,我不屑于看那些无用的废话。你最好去读读斯宾诺莎的著作。”吕西安如释重负,他轻轻地吹着口哨步行回家。“那是一场噩梦,”他想,“不过一切都已烟消云散!”那一天赤日炎炎,但是吕西安抬起头一眼不眨地盯着太阳看。这是大家的太阳,吕西安有权正对着它看。他得救了!“无用的废话!”他想,“那是些无用的废话!他们想引我走邪道,但是没有得逞。”事实上,他一直在不断地抗争。贝尔热尔用歪理欺骗了他,但是吕西安学得兰波的鸡奸癖是一种病态。而当那个小虾米贝尔利亚克想让他抽印度大麻时,吕西安断然拒绝了。“我差点失足,”他想,“保护我的是我的精神健康!”这一天晚餐时,他深情地望着父亲。弗勒里耶先生肩膀宽阔,动作像农民般沉稳缓慢,体现出一种良好的教养,一双领袖人物的灰眼睛,目光冷峻,神采奕奕。“我很像他。”吕西安想。他想起了弗勒里耶家庭代代相传,已有四代企业家。“那些人真是胡说。家庭还是存在的!”于是,他骄傲地想起了弗勒里耶家族的精神健康。
这一年吕西安没有参加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的入学考试,全家早早去了费罗尔。他欣悦地回到了那所房子、花园以及那座宁静沉稳的小城。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决定每天早早起床,在本地区进行长途跋涉。他对父亲说:“我要让肺部装满新鲜空气,为明年的拼搏把身体练得棒棒的。”他陪同母亲前往布法迪埃和贝斯家里做客。大家都觉得他已经成为一个既懂事又稳重的年轻人。在巴黎修法律课程的埃布拉尔和温凯尔曼也都回到费罗尔度假。吕西安多次和他们一起出游。他们谈起了对雅克玛尔神甫搞的恶作剧以及骑着自行车痛快地游览。他们唱三重唱《梅斯的炮手》。吕西安非常欣赏老同学的坦率和实在。他为自己忽略了他们感到内疚。他向埃布拉尔承认不大喜欢巴黎,但是埃布拉尔对此不能理解。他父母把他托付给一位神甫,他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至今他对卢浮宫博物馆的参观以及在歌剧院度过的晚会仍保留着美好的印象。吕西安为这种朴实而动情。他觉得埃布拉尔和温凯尔曼仿佛是他的大哥哥,并且开始想,他并不为曾经有过如此动荡不安的生活而感到遗憾,因为他赢得了经验。他和他们谈弗洛伊德和心理分析,并且以逗他们生气来取乐。他们猛烈地抨击关于情结的理论,但是他们的反对是天真的,吕西安向他们指出了这一点。接着他补充道,假如用哲学观点来看问题,便很容易批驳弗洛伊德的错误了。他们非常佩服他,但是吕西安佯装没有察觉。
弗勒里耶先生向吕西安讲解了工厂的机制。他带吕西安参观了中心大楼,吕西安久久地观察工人们的劳作。“假如我死了,”弗勒里耶先生说,“你必须能够立即掌管厂里的一切事务。”吕西安嗔怪他说:“我的老爸,你别说这个好不好!”但是接连好几天,当他想到早晚要落到他身上的责任时,心情十分沉重。他们就老板的职责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弗勒里耶先生告诉他,产业并非一种权利,而是一种责任。“他们总是用他们的阶级斗争来烦我们,”他说,“好像老板与工人的利益是势不两立的!就拿我的情况来说。我是个小老板,是巴黎行话里所谓的一个小奸商。可是我养活了一百个工人和他们的家人。如果我的生意兴隆,他们便首先获益。但是,如果我被迫关闭了工厂,那么他们便要流落街头。我没有权利,”他强调说,“把生意做坏。这就是我所谓的各阶级的厉害一致性。”
在以后的三个星期里,一切都正常。他几乎不再想起贝尔热尔。他已经原谅了他,只是希望今生今世不再见到他。时而,当他换衬衫时,他走到镜子前,惊奇地望着自己。“有一个男人曾经喜欢过这个身躯。”他想。他的双手慢慢地在腿上抚摩着,并且想:“有一个男人曾经为这两条腿动了心。”他又抚摩腰部,很遗憾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来抚摩自己这缎子般的肌肤。有时候,他也悔恨自己曾经有过的各种情结。它们很顽固和沉重,它们那巨大和阴沉的分量曾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吕西安再也不相信它们,而是感到一种艰难的轻松。再说,这并非那么不愉快,这是一种很能忍受的醒悟,它有点使人气馁,顶多可以认为是一种厌烦。“我不算什么,”他想,“什么都没能把我弄脏。而贝尔利亚克却被肮脏地拖下了水。我多多少少还能够承受,这是为单纯付出的代价。”
第四部分:一个企业主的童年力图不再自我分析
有一次散步时,他坐在一处斜坡上想道:“我沉睡了六年,忽然有一天我从蚕茧里脱颖而出。”他非常兴奋,怡然自得地观赏着风景。“我生来就是为了投入行动!”他想。但是忽然间,他的辉煌思想变得平淡无奇了。他喃喃低语道:“让他们等着瞧,他们早晚会知道我的价值。”他使劲地说了,但是话语仿佛是从空壳里冒出来的。“我有什么呢?”这种奇怪的担忧,他不愿意承认,它以前曾给他造成太多的痛苦。他想:“是这片宁静……这个地方……”这里除了在尘埃中艰难地拖着黄黑色腹部的蟋蟀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有生命的东西。吕西安讨厌蟋蟀,因为它们的样子总像一半是空的。公路的另一边是一片地面龟裂、布满荆棘的灰蒙蒙的荒原,一直伸展到河边。谁都看不见吕西安,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跳跃着,只觉得他的动作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甚至重力的阻挡。现在他站着,在灰色云雾的笼罩之下,如同存在于真空之中一样。“这一片宁静……”他想着。它更胜于宁静,是虚无。在吕西安的周围,乡村出奇地静谧,一片懒洋洋,毫无人类的气息。仿佛它变得很小很小,屏住了呼吸以免打扰他。“当梅斯的炮兵回到了驻地……”声音在他的嘴唇上停住,如同火苗在真空中窒息一样。吕西安孤独一人,位于这非常隐蔽和毫无重力的大自然之中,既没有影子也没有回声。他打起精神,试图找到原先的思路。“我生来就是为了投入行动。首先,我有毅力。我可能做一些傻事,但是我不会走得很远,因为我能回到正路上来。”他想:“我的精神很健康。”但是,他做了一个鬼脸以示厌恶便不再往下想了,因为在这条只有垂死的小虫穿行的白色公路上谈论“精神健康”,他觉得十分荒谬。吕西安生气地踩在一只蟋蟀上,他觉得脚底下有一个弹性的小圆球。当他抬起脚来,蟋蟀还活着。于是吕西安朝它吐了口唾沫。“我很茫然,我很茫然,和去年一样。”他想起了管他叫精英的温凯尔曼,又想起了把他当做男子汉的弗勒里耶先生,还想起了贝斯太太,她曾说:“这个大小伙子,我以前叫他我的玩具娃娃,现在我可不敢和他以你相称了,他让我惶恐不安。”但是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觉得真正的吕西安和他们一起留在了费罗尔。这里,在这偏僻荒芜的角落里,只有一条白色的惶惶不安的可怜虫。“我到底是什么?”几公里连绵不断的荒原,一片寸草不生、毫无气味的平坦而龟裂的土地。突然间,从这灰色的土壳里笔直地冒出一根芦笋。它是那样的奇特,甚至连影子都没有。“我到底是什么?”自从上一次假期以来,这个问题没有改变过,仿佛它就在吕西安曾把它搁下的老地方等着他。或者说,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种状态。吕西安耸了耸肩。“我太多虑了,”他想,“我自我分析得太多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力图不再自我分析。他很想对物品着迷,久久地凝视着蛋杯、餐巾环、树木、橱窗等。他极力讨好母亲,问她愿不愿意把她的银器给他看看。他观看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