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作品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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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点不对,那绳索竟像有灵性般扭动不停。他再定神细看,透明的月光下,那竟是无数条粘滑油腻的黏虫相互勾连吸附而成,而丛林深处绳索的那头,似乎正在不停地向它输送新的成员,波浪般一股股地翻涌起伏而来,闪烁着令人作呕的凝滞亮光。
〃虫索〃已经有拇指般粗细,力量也在不断地增强。
霜青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开始用右脚去蹬那〃虫索〃,可滑溜溜地怎么也使不上劲,甚至那些黏虫还伸出几根细长的触须,试图攀上右脚。只好这样了,他开始用右脚蹬住左脚的皮靴,使劲把脚往外挣。可獍皮靴十分的厚实,衬里的料子粗糙又贴脚,还有扣子搭着,纵使把脚挣脱了皮也极难把靴子脱下。
手里的刺槐已经开始松动了。
左脚的皮肯定撕脱了,霜青感到一股温热正缓缓地涌上靴口,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所能察觉的只是麻木。
只有一条路了。
他终于咬咬牙,放开了双手,整个身体像离弦的箭般朝〃虫索〃的方向弹去。借着这股弹力,他在半空中蜷起身体,抱紧左脚,解开扣子,狠劲一把扯下靴子。在靴子和左脚分离的刹那,霜青清楚地听见皮肉分离的一声脆响。
嚓。
那只滴着鲜血的獍皮靴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进了丛林深处。
霜青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这瞬间,似乎所有的疼痛又塞回他的身体里,那么弱小的一具人类身体,却要塞进这么饱满这么炽烈的疼痛。他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霜青所知道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在一棵高大绝美的白桦前倒下,连同离眉一起,滚进一堆数尺厚的落叶里。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
可夜还没有过去,雾还没有消散。
存在1
一阵阵窃窃私语从无尽的黑暗中盘旋而来,时而轻声瑟瑟,时而绵绵低吟,时而又只剩下冰冷的呼号与哭泣。他感到自己喋喋不休地在跟那些声音争吵着、申辩着、乞求着甚至,哀号着。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肉体能够发出这么多的声音,而那些声音是否有意义并不重要,甚至,是否被听见也不重要,他只是想说,想不停地说,直到身体被声音充满、膨胀、爆开,化为碎片蒸腾到空中,再凝成雨。坠下。
那些迷离含糊的言语象淅淅沥沥的雨滴,穿透无边的沉默,击中霜青的意识深处,随即绽开一朵朵刺骨而绮丽的涟漪,带着颤栗的光芒呼啸上升,上升。
上升到一片充满光明的纯白世界。
〃呀,你终于醒了!〃耳畔亮起的是那把熟悉的声音。与黑暗中的声音不同,这把声音温暖、柔软,沉甸甸地落在空气里,象是伸手便可触摸到的。
霜青眯着眼睛努力适应刺眼的光线,模糊而渐渐清晰的,是离眉那张沾满泥巴却仍然俊俏的面孔,还有那双肿胀通红的眼睛,显得尤其动人。
他摸了摸脸,一片冰凉的液体,湿湿的,像雾,又像是泪。
刚想起身,几股钻心的疼痛从不同的位置狠狠警告了他,他终于没有忍住,呻吟了一声。
〃别动,你伤得不轻,可惜我们的医师不在这儿。〃
霜青看了她一眼,虚弱地说了句:〃我肩包里,白色的盒子。〃
药丸的效果很明显,霜青很快就恢复了一般的行动能力,他又在盒子上按了几下,掉出另一些药丸,递给离眉。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但雾还是很浓,被滤过的阳光失去了灿烂和温暖,只剩下灰冷的亮,给白桦树干蒙上绸缎般的柔光,象新雪一样洁净,树林里像悄下过场细雨,地面反射着冰晶般剔透的光芒。
〃我们还得回去。〃霜青处理了一下左脚的伤口。
〃什么?你疯了?还要回去?要送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她俨然把昨晚的事情抛诸脑后。
〃一定得回去,不然我们就逃不出这里。〃霜青的口气和缓了许多,他没有解释,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那片林中空地是否就是整座森林的核心。
〃那好,你走吧。〃离眉决绝地把脸一埋,手臂挥向烟雾迷蒙的丛林深处。
〃可我需要……〃霜青把说了半截的话咽了回去,他诧异于自己的反应。〃你,你发现没,只有林中空地才会出现怪事。〃离眉点点头,仍旧侧着脸。〃我们可以认为它的能力局限在那片空地里,〃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根〃虫索〃,胃里又翻腾起来,〃或者说空地里的能力最强,而且……〃
〃我怀疑它能读心。〃
〃这不可能!这是规则明令禁止的!〃离眉脱口而出。
〃哦?那私服呢?外挂呢?昨天晚上的事呢?〃霜青刺了她一句,沉默片刻,又低低地叹了一声。〃这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
〃或许……〃离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它是以某种迂回的方式来窥探思想,我不知道……我听说的是,许多年以前,NASA搞过一个程序,能够解读人话说出口之前的思想内容,方法大概是截取脑神经传达给喉头的生物电讯号进行分析,你知道,这儿有两个感应组织……〃离眉捏了捏自己的脖子两侧,粉嫩的脖颈上留下两个淡若樱花的指痕。
〃技术虽然原始,却是在禁令的范围之外。〃
〃恩,很有可能,它无法准确知道我们的思想,但可以通过某种规则推断出关键词汇。〃霜青点点头。
〃所以我们要看住自己的每个想法,即使默念或者自言自语,都是很致命的。〃离眉作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
〃呵。请问您是在说我吗?〃霜青难得地嘴角翘了翘,随即又恢复冷若冰霜,〃这么说,你是跟我去咯。〃
〃那当然,要不再碰上怪物之类的,谁去救你啊……〃离眉话刚出口,就自觉说岔了,只好吐吐舌头,尴尬地赔着可爱的笑脸。
一阵夹着清爽香气的晨风拂过,将厚实的雾帘掀开小小的一角,霜青和离眉眼前豁然开朗,不由喜上心头,可定睛一看,又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排如哨兵般严整的白杨,从雾气破开处露出半截淡紫的枝干,那枚银白色的标志纹丝未动,仿佛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思
跨过白杨丛之前,霜青一把拉住离眉,近乎耳语地说了声〃别乱想,也别瞎说。〃
离眉狠狠白了他一眼,自顾穿了过去。
林中空地仍是一片静谧,丝丝线线的日光顽强地穿透雾气,将鲜嫩的绿地切割得破碎不堪,周围的参天树木如同巨人,在妖弋旖旎的光影中摇摆不定,忽远忽近。
霜青与离眉相对盘腿而坐,神情肃穆,他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调整吐纳上,以屏除杂念。
仿佛两个潜心修炼的道士,尽管身上是西式的服装。
霜青举起左手,掌心朝上,离眉有点不解地看着他,也把手举了起来。霜青在她掌心中写了几个字,又指指自己的脑门,拧了拧眉心。离眉做了个〃哦〃的表情,眉心也拧成小结。
雾气如棉絮般悠悠地飘过两人身旁,在皮肤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翳,宛如一汪深潭。
什么都没有发生。
霜青沉吟了片刻,又让离眉将手伸出,写下几个字。他又作了个手势,意思是做好随时逃命的准备。离眉脸色陡地一白,严肃地点点头。
两对眉头又拧到一起。
一切静谧如常。
〃奇怪……〃霜青首先打破了寂静。〃难道我们错了?〃
〃幸好猜错了,要不你那个野牛……〃离眉飞快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巨大。
空气猛地一颤,开始如鼓面般抖动,轰,一下,轰,又一下,雄浑的擂击声震得树叶漫天飘舞,那竟是蹄子迈动的声音。不用看,也能猜到身后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离眉这回机警了不少,头也不回地拉上霜青,往树丛外跃去,两个人就势一滚,蹲住,死死地望着树缝间的林中空地。
一对V字流线型的黑色牛角从雾中破出,那油亮的光泽与细密的纹路,只让人觉得这是一件稀世珍品,而非杀敌制胜的致命武器,但当那座山丘似的躯体甩动膘实的肌肉时,相信没人会再去细心品味其中的美感。它的口鼻流露出食草动物的敦厚,可饱满的双瞳却如食人兽般煞气四溢,若非仰天而出的是一声低沉的哞叫,真会误认那圈棕褐色的鬃毛上是否安错了头颅。
随着头牛的一声长啸,雾中又陆续步出花色体型各异的美洲野牛,互相嘶叫、缠斗,肉体沉闷地撞出响声,又或者只是友好地碰碰犄角,清脆空洞地喀哒两下。它们的身躯包裹在一圈泛蓝的荧光里,额头上却闪着点点明绿。
霜青清楚地感觉到身边的离眉打了个寒噤。
〃是语言。〃如此简洁冷静的话竟是出自离眉之口。〃我仔细琢磨过了,昨天晚上出现的那些个……,都是在我说话之后。〃
〃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霜青点点头。〃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破解的方法肯定也藏在语言中。〃
〃它们似乎并没有攻击我们的意思,〃野牛群如同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巡回一周后,重又隐没在浓雾之中。〃难道是因为我没把那个词说全?〃
〃恩。完全是两码事。〃霜青起身,拍掉身上的杂草。〃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说了那么多话,却只有那么些极端的东西跑出来?〃
离眉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想反驳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好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她发现这个男人打起趣来,真比不声不响的时候还要命。
〃其实我是在想,它对词汇肯定有自己的一套选择法则,〃霜青又正经起来。〃或许正是与森林这个背景设置相适配的词库,而且只对名词有反应。〃
离眉心中生出一丝敬佩,原先的怒气也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那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呢?〃
〃用我们的行话说,〃霜青边往空地走去,边把手指放在唇边作了个〃嘘〃的动作。〃叫打入敌人内部。〃
离眉突然发现,对这个跟随自己征战四方的法师,竟是了解得那么肤浅。往事一幕幕地掠过眼前,象古老的幻灯片,光调昏暗,细节却清晰可辨。
语言
那还是在古登堡的时候,那棵苍虬的古榕下,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沉默的男子。他是被她召唤来的数人之一,在那个年头,只要出得起价钱便能组建一支象模象样的战队,其余的事情都交给上帝好了。他起初并不打眼,普通的装扮,普通的相貌,如果硬要找出点特别的话,那只能说他特别的沉默,除非必需,否则你不会听见他发出三个音节以上的句子。
值得一提的还有他的火焰技,在那个年头,单凭一己之力爆开黑金镏甲可绝非等闲易事。
离眉眼前又快速闪过几幕暴烈的激战场面,最终定格在那尸横遍野的不周山下。她看见了自己,是的,她看见了自己,残败不堪的自己,拖着半血的身体,灵力几乎降为零,却仍像块墓碑般站立着,在那披满血与肉的山麓。她看见自己那黯淡的眼神,前面是四百具山似的残躯,还有那不死的共工,她甚至无法直视他的全身,那神似的耀眼光芒逼得她无法睁眼,只能恍惚看到那恐怖的双腿在人群中不停践踏,骨肉碎烂的声音犹如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