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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刺猬歌-张炜-第12章

小说: 刺猬歌-张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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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宁可大睁着两眼撞个粉碎,也不愿落到唐家父子手中!就在他的身子马上触到崖畔的一瞬,身后的圆盘魔器响了,噼噼啪啪的炸子儿轰起一阵暴土,在身后拉起了一道土幕。与此同时,奇迹发生了:他真真切切看到了,看到从旁边斜刺着蹿下一只雪白的狍子。它一个腾跳跃入崖底,与廖麦四目一对,一拱身子就把他驮起来,然后飞身一纵,直跃崖顶。    
  日后回忆这场凶险四伏的亡命之夜,廖麦首先记起的就是这只飞蹿的白狍子——真的,就是它驮起了一个浑身血渍的孤儿,一阵飞奔,将一群土狼子孙甩在了身后。“我认出你是廖家的孩子,你一天到晚在大海滩上游荡。今夜火铳一响,咱知道你要下远乡去了。”一路上不知是自己的心声,还是白狍子咕哝不停。更响的是风声,这呜呜长号盖过了一切。白狍子驮上他,疾速似箭,一眨眼蹿出了山壑,冲出了吼叫的风口。他觉得那条火龙在远处急疯了,胡跳乱蹦,只好在原地团团打转;而他却坐上了悠颤的白云,飘飘而去。感激的泪水全咽下肚里,他在心中一遍遍念道:    
  “白狍啊,我会记住这救命之恩,我会归来!两世血仇等着我报呢,还有——我答应过美蒂,我一定回来啊!”    
  念着念着,头一蒙,人就失去了知觉。在梦中,那只雪白的狍子轻轻舔过他的头顶、脸颊,伫立一会儿,然后摇摇尾巴缓缓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一夜?反正四野大亮,廖麦被太阳烤得一阵刺痛,是给痛醒的。他想睁眼看看,可是一动眼皮就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嚎:“妈呀,痛死我了!我这是撞到了哪里?”他被两手两臂、还有胸脯上的血迹吓了一跳,再俯身去看下边,老天爷,小腿上血肉模糊,沾满了干草叶——忍着痛揪掉草叶,马上露出了撕裂的筋肉,只差一点就见到了踝骨……他痛得咝咝吸气,久久闭眼。用力想啊想啊,好不容易才记起那些长长的夜晚、长长的白天,记起了这血、这破裂的脚踝是怎么一回事:一只硬皮靴一下连一下踢它、一根生锈的钉子把他的耳朵钉在了墙上。    
  什么都记起来了,记起了这场挣命狂奔——只不知什么时候昏厥,也不知倒下了多长时间,更不知身处何方。    
  他竭力坐起,然后揪紧一丛紫穗槐棵子站了。两腿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挣裂凝固的血口,鲜血就会再次流淌,踝骨更是痛得无法忍受。他伸长脖子四下去看,想弄清的是自己离镇子有多远?他看不到更远处,因为四面山峦叠嶂,沟壑蒙蒙。远远近近都是土块和灌木,是日头底下泛光刺目的白石头。他镇定了一下,终于知道一夜的狂奔都在向南,因为镇子北边是一马平川,是茫茫海滩。他庆幸自己跑对了方向:如果逃向大海,淼淼大水就是绝路。他只是不知这到底是哪儿,不知那群土狼会不会舔着他洒下的血珠一路追来?    
  逼人的饥饿被阵阵刺痛淹没了。他明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千万别让踢坏的皮肉开裂、别让鲜血溅出,只乞求自己的双腿和双脚帮帮忙,撑下去、再撑下去,这条亡命之路刚刚开始啊。他记起有一种止血的蓟菜长在野地里,就四下寻着。他一拐一拐走了几步,先后看到了车前、荠菜和打破碗花蔓,就是没有一棵蓟菜。“你藏在哪里啊,你快帮帮我吧,我的血再流下去,就得昏死在这山沟里了。”他默念着,伏下身子扒拉挡路的灌木和茅草,两手很快被棘针扎破。突然他的两眼一亮:它在湿漉漉的一片石阴地长着呢,真的是蓟菜!只有三棵,叶子开始发黄了……他高兴得呻吟起来,像羊一样垂下头,把它们的根茎连同叶子一起咀嚼,直嚼成糊糊,然后一把按在了伤处——一阵剧痛让他啊啊叫起来。他咬住牙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绺,把蓟菜糊糊裹紧在脚踝上……做完这一切,廖麦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整个一天廖麦都在迎着太阳往前追赶。“这是我的活命之路,也是我的回返之路——我终有一天还要沿着这条路回来!”他在心底一次次这样说着,叮着,头脑渐渐变得十分清晰:只有咬紧牙关活下来,才能重返棘窝镇。    
  在一条溪边,廖麦痛饮了一场。溪底圆圆的卵石上枕了一条小鱼,让他久久凝视。他撩起水洗脸,一沾水耳朵就刺痛,这才记起上面有长长的伤口。他想小解,发现内衣已经粘在了小腹上,只得用溪水一点点润湿、将其从血肉模糊的地方小心地剥离下来。他咬牙闭眼,嘴里发出咝咝声,大口的冷风吸进了肚里,全身剧烈抖动。“快让我熬过这一天吧,让我一头钻进草窝里藏起来、沉沉地睡一觉吧,只要睡上一觉,我的身上就会重新生出力量来。我这会儿再也挪不动脚了!”他心里这样说,两脚却一刻未敢停息,跨过溪水继续往前。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厉声告诫:你可不能停下,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停下,你快攀过前面那个岭子吧,也许岭子的南坡会为你遮风挡雨,好歹让你活下来,找到一口活命粮……    



  《刺猬歌》 第二部分《刺猬歌》 大痴士2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爬过一道大坡,翻过了岭子。这岭子可比看上去难对付得多。坡上的黄土包裹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上面长满了棘子,这很快让他的手脚扎满了尖刺。可他已经顾不得疼痛了,只顾挣命,只顾往前追赶。岭下的雾气消散了大半,远远看见弯弯的乡间土路上有负重的行人——那大概是赶集的人、运肥的人、往家担柴禾的人。他不知该接近他们还是远离他们,就这样看了一会儿,伏了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来。这时他才发现每移动一步有多么艰难,几乎一抬腿就要跌倒,而且两眼一闭再也不想睁开。廖麦开始怀疑这一天了,担心这是个不祥的时光。他最后用尽全力睁大眼睛四下去瞄:他知道,只要这里不姓唐,我就能设法活下去。    
  可是接下去遇到的最大障碍就是饥饿——一头饿狼钻到了体内,从昨夜开始噬咬,早已食空了他的腹部,这会儿又开始啃他的脊梁。我得喂它点什么,要不它真的要咬断我的脊梁骨了!吃什么啊?嘴巴张了又张,没有什么可以咀嚼。正在万分焦虑之时,冥冥中好像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分明是父亲啊,是父亲在这个上紧的关头提醒他,老人正哑着嗓子大喊:“好孩子,再也不要犹豫了,快,快拿出咱棘窝镇人最后的一招——吃土!”    
  他吞进第一口泥巴时,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日后他会知道:人生的长路就是这样,有时真的会突然黑下来,黑得吓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一片浑茫……    
  当他在这漫长而又短促的黑夜醒来时,还含着满嘴泥土,这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面前正坐了一位白发婆婆,她为他小心翼翼地抠着嘴里的泥巴,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时见他睁开眼了,马上拍了一下膝盖:“你这孩子可算活过来了……天哪,你是从哪儿来的呀?掉到崖下摔成了这样?好孩子你怎么不说话?你听不见吗?”    
  老婆婆继续为他抠土。抠了半天,他终于能发出长长的一声了:“我……”    
  “你是谁家孩子?”    
  “我……”廖麦拉着涩涩的舌头,眼珠转了转,这才看出自己躺在了一面土炕上。他咳、伸长舌头,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婆婆撑开他的嘴巴,叹息一声,又从舌下掏出了一团泥巴。“你这孩子不说话,满嘴是泥,你是个‘痴士’吗?”    
  这次廖麦每一句都听清了,迎着她点点头,一闭眼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已近黄昏。老婆婆端来一碗热汤,把他的头扳在膝盖上,一匙一匙喂起来。他开始不知什么滋味,后来一点一点品咂,觉得从未喝过这么好的汤:一股逼人的鲜气一直冲进胸廓,在心窝那儿打了个旋,又在冰凉的小腹里荡漾开来。他差不多听见满身的冰碴咔吧咔吧化开了,四肢又能自由活动了,鼻孔、眼睛,一齐涌出了解冻的春水……“多好的孩子,眼睫毛儿这么长,身个直溜溜的,就算是个‘痴士’,我也不能让你死啊!好孩子,这会儿告诉我听:你是个串乡的‘痴士’吗?”    
  廖麦一直盯住喂水的老人,这时恍然觉得她就是未曾谋面的妈妈。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一直睡睡醒醒,懵懵懂懂。这天一大早他总算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腿上、小腹上,到处都抹了酱色的草药。他好好端详了一遍四周,原来这是两间草泥堆起的小屋,立在土岭向阳的一面,在一条小河的右侧——他从窗上往外遥望,看到房前不远是小河的转弯处,那儿积了一个半月形的水潭,潭边长满了大胡须一样的水草,老婆婆此刻正用一根竿子、一把抄网一样的东西捣弄什么。他不眨眼地看,直看到潭边金光一闪——一条半尺多长的鱼落在了老婆婆脚下。    
  接下去的半天时间老婆婆都在熬鱼汤。后来他才知道:老人逮回的这种鱼黄鳞宽腹,名叫“黄鳞大扁”,只生在激流飞溅的卵石上,只等着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天还不到中午时分廖麦就喝上了黄鳞大扁熬成的浓汤。    
  多么神奇的汤!只几天时间过去,廖麦就两眼生光,伤口开始结疤了。他躺在炕上觉得浑身发胀发热,就一纵身跳了下来。    
  “好孩子死不了!我第一眼见了就知道阎王爷得用棒子把你打回来!”老婆婆一只手按在廖麦头顶,在乌黑锃亮的头发上揉动不已,泪水汪汪的:“好孩子你不敢开口,准是被什么惊吓坏了?你难道真是个‘痴士’——一个‘大痴士’?”    
  廖麦又一次点头,跪在了老人面前。


  《刺猬歌》 第二部分《刺猬歌》 异乡的火铳1

  异乡的火铳    
  “你这个骚皮子物件,只可惜了俺这里的饭水!”押他的一个红鼻子后生推搡几下,径直在前边走。他听到不远处有“嘞嘞”声传来,接着嗅到牲口的气味,心里立刻有些高兴。他果然被推进了一间马棚,背铳的后生喊出一个喂马的跛子:“掌柜的让你看住,醒着神,这家伙是从后山那儿逮来的,还不知是个什么物件哩!”    
  后生与跛子一起动手给他镶了个生锈的足环,就离开了。足环的链子就锁在一根木柱上,他一活动链子哗哗响。一匹大白马停止了咀嚼,看着他。天要黑了,跛子进来,在几个木槽中抄动几下草料,然后拄着两膝看他。大白马也在看他。“你这野生生的物件从哪里蹿来?年纪轻轻四处游荡,十有八九是犯了案子。”跛子的舌尖舔舔胡子,那胡子是棕红色。“你回我的话,”跛子说着突然提高了声音,随手抄起一个大铁勺,气势汹汹。    
  廖麦不想正眼瞧他。他并没有打人,只从一边舀了一勺变馊的豆子,往他跟前一推,骂咧咧地走了。廖麦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里。正吃着有人到了隔壁,那儿响起脆生生的姑娘声音:“爸呀”,原来是跛子的女儿。两人在那儿咕哝了几声,她很快出来了,倚在门框上看拴了铁链的人,嫌看不清,又提过一盏桅灯,上前浑身上下照了一遍。她一声不吭,像被什么吓住了似的,蹑手蹑脚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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