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71-21世纪 鲁迅和我们(连载版)-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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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必须温饱,这是天经地义,不言而喻的事,显而易见的生存之理。老子力主“不争”,近乎禁欲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也还主张:“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要使民众得到温饱。唯有孔子,却主张“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治国在“去兵”之后竟可以“去食”,而以“信”为最高的圭臬。于是孔子之徒以“几不言钱”为清高,相标榜。其实是他们并没有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像劳动者一样为求温饱而挣扎。
《鲁迅和我们》 第二部分关于屠杀(2)
鲁迅对待温饱,对待贫穷,对待钱,有一个根本的转变,有一种重大的觉悟。这不仅仅是对待温饱、贫穷和钱的思想的转变和觉悟,尤其是对待农民、穷人的生活、生存的看法和态度的转变和觉悟。
鲁迅是在传统教育中接受传统文化长大的。他曾说他几乎读过十三经。他不能不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
鲁迅二十一岁时作《祭书神文》自豪而又自傲吟哦的是:“钱神醉兮钱奴忙,君独何为兮守残籍?……绝交阿堵兮尚剩残书,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俗丁伧父兮为君仇,勿使履阈兮增君羞。”
鲁迅后来曾向朋友回忆并分析这种状况。他说:“我看用我去比外国的谁,是很难的,因为彼此的环境先不相同。契诃夫的想发财,是那时俄国的资本主义已发展了,而这时候,我正在封建社会里做少爷。看不起钱,也是那时的所谓‘读书人家子弟’的通性。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因为我自己是这样的出身,明白底细,所以别的破落户子弟的装腔作势,和暴发户子弟之自鸣风雅,给我一解剖,他们便弄得一败涂地,我好像一个‘战士’了。使我自己说,我大约也还是一个破落户,不过思想较新,也时常想到别人和将来,因此也比较的不十分自私自利而已。至于高尔基,那是伟大的,我看无人可比。”(··所示着重为原有)
鲁迅也曾公开表示:“我生长于都市的大家庭里,从小就受着古书和师傅的教训,所以也看得劳苦大众和花鸟一样。有时感到所谓上流社会的虚伪和腐败时,我还羡慕他们的安乐,但我母亲的母家是农村,使我能够间或和许多农民相亲近,逐渐知道他们是毕生受着压迫,很多苦痛,和花鸟并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没法使大家知道。”
人生来是不平等的。因为各人出生的时期、地域和地点、家庭诸条件并不平等。在人类生存的理想境界到来之前,惟有懂得并有切肤之痛的感受到“劳苦大众”的痛苦,才懂得人生,才懂得生存、温饱和发展的况味与真谛。这才是所谓人生观的基石。
鲁迅思想中的温饱,是劳苦大众的温饱,普通人的温饱。第一,它荡除了“‘读书人家子弟’的通性”,所以鲁迅劝告他的学生说:“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
这是平凡的道理。这道理出自人有食欲的第一天性;出自“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人类社会从古至今贫富悬殊、劳苦大众饥寒交迫的社会现实。有人以为鲁迅笔下出现了“经济”二字,思想里就有了马克思主义。有人以为鲁迅这样强调吃饭的重要,思想里就有了马克思主义,因为马克思正是强调“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的。其实,人首先必须吃饭,古人早已强调了,这事实已成常识。“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的思想孔夫子就听说过了。马克思主义之所以成为马克思主义,是在于他认为“发现了”“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因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为基础,人们的国家制度、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同时,“还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鲁迅思想的独特性在于:他从人必须吃饭,而饭必须钱买的社会现实出发,站在劳苦大众的立场,打破中国传统文化的“看不起钱”,“以说钱为卑鄙”的偏见,恢复吃饭和说钱的平凡性;指出钱买不到自由却能为钱而卖掉的事实,从而强调钱也即经济权“最要紧”。鲁迅甚至主张“争食吃”。他说:“假如我们设立一个‘肚子饿了怎么办’的题目,拖出古人来质问罢,倘说‘肚子饿了应该争食吃’,则即使这人是秦桧,我赞成他,倘说‘应该打嘴巴’,那就是岳飞,也必须反对。如果诸葛亮出来说明,道是‘吃食不过要发生温热,现在打起嘴巴来,因为摩擦,也有温热发生,所以等于吃饭’,则我们必须撕掉他假科学的面子,先前的品行如何,是不必计算的。”
《鲁迅和我们》 第二部分关于屠杀(3)
鲁迅思想中的温饱,第二,又抗拒着现代化带来的物质主义。他认为这是对物质文明“崇奉逾度”造成的恶果。“递夫十九世纪后叶,而其弊果益昭,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这也正是他必须补充“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的原因。
然而,在荡除旧传统中的陈腐观念与抗拒新思潮中的偏颇之间,鲁迅从来是不折中的,不觉得无所适从,他“以为为旧家子弟而衰落,灭亡,并不比为新发户而生存,发达更光彩”,只是在改革旧的而力求“新发”的时候,必须警惕并抗拒偏至罢了。
至于发展,也即“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而发展,“不是放纵”,也就把发展从一般生命提升为人的生命,放在人的社会关系中社会背景上来思考了。
在鲁迅思想中,生存是为了进化,发展也就寓于生存之中,是生存的题中之义。而生命与一切生命的具体形态与一切生命的派生物都是生物进化链子上的“中间物”;“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间世便同时变了凝固的东西了。”一般来说,鲁迅对于发展并没有提出具体的指标。鲁迅相信,“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发展的动力在生命内部,在“人类渴仰完全的潜力”,自然条件没有能够阻止人类的诞生与人类的进化,社会条件也不可能阻止人类的发展。从人类发展的远景看,鲁迅坚定地抱着乐观;所以他实际生活在黑暗中,他也要顽强地“战取光明”,哪怕自己看不到,也要留给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
这个世纪的70年代,鲁迅研究者重新发现了鲁迅致赵其文的两封信。其中对于《过客》的解释,对于我们领会鲁迅思想有着极大的启示。如“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从这里是不可能得出“虚无主义”的结论的。因之,一切以为鲁迅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虚无主义者”、“绝望论者”并不与鲁迅思想相符。
鲁迅在青年时期就曾探索“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的问题。也许可以说,在鲁迅思想中,发展的目标就是“理想的人性”。而在他的全部著作中,所揭露所批评的就是应该排除的,所肯定所主张的正是应该养成的。
关于“理想的人性”,鲁迅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思路,就是“致人性于全”的内涵,即“科学”与“美上之感情”与“明敏之思想”。鲁迅不只是把科学当作人类发展的手段,鲁迅认为科学乃“人性之光”。“科学者,神圣之光,照世界者也,可以遏末流而生感动”,这在鬼话连篇的中国,对于满脑子“鬼画符”的我们中国人,有怎样的意义可想而知。而这,鲁迅在本世纪初就提出来了。再过十年,科学,才因新文化的提倡而为全国所注意,再过十几年,鲁迅发出这样的感叹:“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科学,亦不过其一而已。”在未来的百年,我们会怎样呢?
关于“理想的人性”,鲁迅还提出了一个根本的参照系,这就是动物行为学,特别是灵长类动物的行为样式。鲁迅著作中涉及大量的动物行为,常常是用它来作我们人的镜鉴。比如猴子的不肯改革,细腰蜂的毒针,狼的吃人,猴王的权威,等等。读来最惊心动魄的,我以为是《男人的进化》,鲁迅由禽兽的雄性对于雌性“不见得有什么特权”,比照男人对于女性的特权及其攫取特权的思想、手段,慨叹“呜呼,人——男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鲁迅年青时在《破恶声论》中表示:“夫人历进化之道途,其度则大有差等,或留蛆虫性,或猿狙性,纵越万祀,不能大同。”这或许不是鲁迅的创见。比如恩格斯早就说过:“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然而,在人的进化过程中,从古至今,男人对于女人拥有禽兽所没有的“特权”,这样逆进化而动的社会性现象,不是令人深长思之的吗?从动物性与“人”性的比较中揭出这样的病根,大概是鲁迅的独创吧?
《鲁迅和我们》 第二部分生命是个体的(1)
二
人是这样一种动物:生命是个体的,雌雄是异体的,群居而有高度发达的智能。这智能包含思想、情感和记忆。人的生存、温饱和发展在这样的群居也即一定的人与人的关系中实现,问题也就繁难而又层出不穷。
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个“身”是有生命的,假如没有生命,又有“何患”?这个“身”是有思想的,假如没有思想,又有“何患”?这个“身”是有“情感”的,假如没有情感,又有“何患”?这个“身”是有记忆的,假如没有记忆,又有“何患”?“老子说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