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来直去-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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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其深刻的思想背景。王的作品在去年、前年很热的时候,主要是那些搞思想、社会学、人类学的学者特别欣赏王小波的价值,而且这些人都是谈自由主义的人。王小波也正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死前他给一位美国朋友写信时谈到过,如果中国没有自由主义者,我就是第一人。这样一种态度,在体制内是不可想象的。王小波曾参加过一个北京文学座谈会,去了以后觉得很失望,再也不参加了。我印象中,作家中除了王蒙,刘心武写过一两篇文章外,再没有人提到过他。
邓一光:从阅读这个角度来看,我非常喜欢王小波,他的小说基本上我都看了。他的小说有诡奇的一面,如《红拂夜奔》,在历史中的那种穿插,游移,极其漂亮,潇洒。你甚至会认为那绝对是一个诗人写出来的,而且是一个冷峻的梦幻型诗人写出来的。再比如其他写普通人的作品,像《革命时期的爱情》,我读这些作品真是含着眼泪笑。他确实把小说还原为小说了,小说能带来什么样的快乐,我是从王小波那里知道的。
刘川鄂:我对王小波的欣赏是多方面的。首先他的文学态度,当今中国作家里他是非常特殊的,他把自己的生命选择称为“反熵”的过程,对现存对文学功用的理解持否定态度,包括他离开教师职业,做自由撰稿人,保持了一种很纯粹的写作立场。另外,在他的随笔里,那种自由理性精神,比如对国学热的批评,非常深刻。他认为中国古文化不过就是讲“人际关系”,对生命的存在,人的价值思考是缺席的,对个人是完全否定的,王小波对之批评很深刻。再如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对生活中大量习见的荒谬、非理性的东西,他的批评都很有力度。在当今中国写小说的很多,而真正写出好的随笔的人很少,王小波是先以写随笔而引起文坛注意的。
葛红兵:王小波在文学方面的确给我很多新奇的阅读体验,他能把当代生活当中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的彻底颠倒过来,让我们看到其中的荒谬,不合人性,反历史的方面,这需要非同一般的敏锐。同时他又不像鲁迅那样写作,他给我提供了一种含泪微笑的阅读,他不阴郁,这是一种非常机智的写作策略。他的《黄金时代》我认为可以列入经典,他对中国知青文学的发展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在王小波出现之前,中国的知青文学大多没有脱离“知青视角”,没有真正的穿越历史的,具有生存本体论意义的反思。另外他的杂文我认为代表了一个时代,一种群体的声音,代表了自由知识分子在90年代最有力、最正确的方向。
刘川鄂:我更欣赏王小波的小说,我更把他当作一个小说家来看待。他的小说的价值远远未被今天的批评家揭示出来,没有被大众、被文学界所理解。他的小说对文革极左思潮的反讽,对历史中人的无限可能性的描述,对所谓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理论是非常大的颠覆。尤其他的文革题材作品,比起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更有一种艺术上的超越和理性的穿透力。米兰。昆德拉对苏联统治下的捷克的表现是非常深入突出的,而王小波在中国所有写中国文革题材的作家中是最深入最具艺术性的一个。还可把他与王朔作比较,王朔对文革思维的颠覆也是很有力的,但王小波不但颠覆还建构,渗透着一种理性、一种逻辑力量。
葛红兵:王朔给人感觉是他很失望,对人性他似乎比较悲观,只是对爱情保留着幻想。在王小波的作品中,一方面是辛辣的嘲讽,彻底的批判,对历史勿庸置疑的否定;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他的呼唤,对明确的理想主义,对自由的呼唤,对人的感性生命的尊崇。比如《沉默的大多数》,我们知道他在批判,同时也饱含理想。这个人物出现,表明沉寂了半个世纪的中国自由知识分子重新登场,并且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立场,有意志坚持自己的立场,朝着这个方向迈进。他的早逝的确是文坛的一个损失,当然我也不赞成现在把王小波神化,我们中国人一向有把死人神化的冲动。
刘川鄂:你这种提醒是有意义的,不过在王小波的价值远远还未挖掘出来之前,我们更多地还是应该去注意他有价值的一面。
葛红兵:我之所以提这个,因为中国人往往会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折磨他、漠视他,我想在北京的文学圈不一定没有人知道王小波,但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却几乎没有人站出来说话,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刘川鄂:王小波的存在意味着对于我国体制文学的一种否定,有人把他称为“文坛外的高手”,可哪里有坛,是谁限定一个坛不让他存在呢?
葛红兵:对,这也促使我们思考,谁占据着这个坛?
刘川鄂:像把作家养起来,给他钱,然后像分配生产任务一样指派以写作任务,这种方式与王小波的写作,两种方式哪种成功可能性更大,哪种自由写作的空间更大,哪种更符合艺术创作的要求?这是值得反思的。
葛红兵:这也促使我思考另一个问题,作为一个自由知识分子在90年代有没有可能存活下去,存在还是死亡?如何活,并且活得有立场的问题。我身边也有大量自由写作的朋友,他们辞去公职,以写作为生,对写作饱含理想,内心也有信念,但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一种健全的方式能保障他们自由地但是同时也是健全地而不是扭曲地活着。
刘川鄂:王小波的早逝与他自由撰稿人的身份是很有关系的,一间房子,临死前还痛苦地叫过几声,邻居们完全没有反应。
葛红兵:这也促使我们对自由撰稿人给予更多关心,关心他存在的生活保障,更多的注视他们,这是很重要的,不要漠视他们,漠视可能是对一个作家最大的伤害,从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漠视就等于杀死了他们。王小波的死给我们活着的人一个教训,我们如何保护这些天才。在时代的夹缝生存,他们受到的压抑是最大的。主要的压力也许来自生活,也可能来自其他方面。但我要说的是这种压力可能并不一定来自体制,而是那些自以为代表着体制,自觉地不自觉地充当其帮忙的人,如开研讨会、改稿会,请谁不请谁,很多时候不是婆婆在讲话,而是自认为可以代表婆婆的小媳妇在压制我们自己,她揣摩着婆婆的旨意,进而比婆婆还婆婆,这也是值得我们深刻反思的地方。
邓一光:王小波的现代精神没有舶来的韵味,仿佛就是他与生俱来的。
葛红兵:与他自己在文革期间受过创伤有关,王小波是具有反思精神的。
刘川鄂:对,他父亲是个教授,一辈子写一本书,到最后才在照顾下出版,这就是体制下生活的结果。而他是靠自己。
葛红兵:王小波给我们的另一个启示就是如自我解放的问题。首先要能够失去,王作为一个留学归国人员,在北京大学这样的中国最高学府占有一席之地,他在体制内寻求一个教授的职位是很容易的。
刘川鄂:他不习惯于教授们站在一起合唱一首歌的方式,不习惯于某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坐在一起听文件的方式。这些东西对作家的创造力都是极大的伤害。自由知识分子凭什么这么媚俗?
葛红兵:所以王给我们最大启示可能还是自我解放问题。
刘川鄂:王小波作品中的性爱描写也是被很多编辑所害怕,因为他写得很赤裸、很大胆、很随意,无所不在地写。我觉得作家写性爱有很多种方式,劳伦斯式的性就是本能,郁达夫式的性就是欲望,金瓶梅式的性就是官能享受,王小波则把成人的性写得非常自然。
邓一光:对,自然这个词非常好,在王小波的文本中性爱是必然的。
刘川鄂:以前作家给性爱以太多的道德和诗化,使“性”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了。
葛红兵:我在王小波作品中看到的性可能与精神压力有关,他把性看作抵抗精神压力的一种方式。
刘川鄂:对米兰。昆德拉作品中的捷克人受到政治压制还有一个释放的渠道就是爱情,中国作家笔下的人物则完全被扭曲了。这可与张贤亮作一比较,张贤亮写的是爱情中的政治,政治中的爱情,爱情只是政治的一个附属物。
葛红兵:张贤亮是在政治上受到压迫后掠夺爱情,张贤亮其实不写爱情。
刘川鄂:对两性关系本身,张贤亮作品是没有表现力度的。
葛红兵:王小波写的两性之爱不是过去我们所习惯的那种精神之恋,而是在压力下两性如何互相安慰、互相抚慰,在一种湿寒的环境中用生命相互依偎,性爱被回归到了性爱本身。这可能也是一种乌托邦,一种性爱乌托邦。但是总比道德主义要好。
快口评天下沈从文对思考文学家在中国的命运有帮助
刘川鄂:大陆的文学史原来是不谈沈从文的,到了80年代因为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流入大陆,沈从文、张爱玲、师陀等等自由主义作家才进入了大陆学者的视野。
葛红兵:沈从文是一个被尘封了的文学大师。
刘川鄂:沈从文在(19)49年以前是一个影响很大的作家,(19)49年以后一直默默无闻,甚至完全终止了文学创作,被排挤到边缘、角落,甚至挤到厕所(他文革时被派去扫厕所)……
葛红兵:我看到一个作家(19)49年以后从大学的讲坛上退下来,退到一个没落的封建王朝的大院(故宫)里,又从故宫退到厕所里,这可能意味着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在当代很微妙的命运。
沈从文对我们思考20世纪中国文学家命运有特殊意义。一是沈从文的文学道路。他是从湘西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带着一身的土气来到北京,试图投考大学,投考失败后旅居北京,写出了自己独特的作品,奠立了自己作为京派文学大师以及大学教授的地位。一个自由撰稿人在现代社会的成长史对我们今天的文学青年、自由撰稿人的命运有何启示?沈从文经历过非常困厄的时期,借住在人家一间破房子里,冬天脚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上,只有一条破棉被。就此郁达夫还写了一篇《致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号召文学青年要叛逆,要起来反抗。正是这种困厄的环境激发了沈从文,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潜能。而90年代的自由写作者,似乎更容易动摇,他们与体制明分暗合,容易向大众传媒妥协,向大众趣味折腰,他们抵抗生存压力的能力要弱得多。当然他们的环境似乎与沈从文那个时代的环境没有可比性,“杨振声”活在今天恐怕不可能请他去当教授。
刘川鄂:沈从文的从教之路是从胡适介绍他在上海中国公学任教开始的。沈从文将之称为“自由主义的一个重大胜利。”胡适不拘一格选拔他。后来沈从文评教授时有人反对说:他一部正儿八经的学术著作也没有。当时的校长梅贻崎说,像他这样有才华的作家,上课又这么受学生欢迎,他不当教授谁当教授?
葛红兵:中国现代大学教育体制是欧美式的,隐含了某种接受自由知识分子的可能性,隐含了作家栖居于教育机构的可能性,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沈从文有内在的动力、信含和意志,有独立的个人立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