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梁凤仪]-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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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心里想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的脑海内,正憧憬着一幅温暖幸福的小两口子生活图画来。
如果这个布置得如此温馨而有性格的房子,并没有旁的人,只是我俩的小天地,那会多好、多幸运、多福气。
然而,拥有福气的是辛家夫妇,承接好运的是葛懿德,好得坐拥着两个女人的怕是邱仿尧。数来数去,我一无所有。
我忽然的苦恼了,咬一咬下唇,打算回头转往厨房去。
就那个挥动着一头秀发的小动作,使我带着叛逆性的妩媚顿生,邱仿尧是不是已把这个画面收到视网膜去,舍不得放弃,不得而知。可是,他说:
“这个新发型很适合你。”
我一怔,才晓得说:
“谢谢!”
两个人在一起时,没有话题以至使气氛冷凝的话,只有两个极端的后果。
一就是互相觉着无可挽救的疏离;一就是彼此起着心知肚明的共鸣。
目前,邱仿尧与我之间,究竟是前者抑或后者,只有各自的两心知。
谁都不会表态。
要在很琐碎、很零细的蛛丝马迹中惴度对方的意向是一个艰辛的历程。
推算失误,再而轻举妄动,牵连的结果可大可小,是一个感情赌博的恶险。
在今日,邱仿尧怕是输不起,我更输不起。
于是,只有按兵不动。
就算所闻的楼梯声是千真万确,也断断不敢亮相而走下来,免得一败涂地。
两个人僵立在饭厅内的片刻,像从头经历一场感情跌荡的战役,只坚持一点,是两军对峙,却谁也没有输赢。
直至到葛懿德、洪红等自厨房内捧着各式食品走出来,再加上辛兆武已调校好酒,加入饭桌,紧张的气氛才被冲淡了。
洪红的活泼,辛兆武的豪迈,再加上小葛的爽朗,吃饭的场面仍是闹哄哄的。
“备了八个人的饭菜,临时有一对闹别扭,不来了,我们可要分担他俩的食量,不可浪费。”洪红这样说。
小葛一听,就答:
“幸亏我和仿尧没有闹别扭,否则,你们四个人要吃双份。”
说完这话,她俏皮地拿眼瞟了丈夫一眼。
邱仿尧没有表示什么,只微低着头颇专心地吃菜。
我颇觉着狼狈,不能对这些轻松的笑话作出反应。
一顿饭的确是在笑语娓娓中用毕,然而,跟上星期的情况没有大分别,我与邱仿尧是最沉默的一对。
这对我来说,可能是个喜讯。
最低限度证明邱仿尧是介怀的,总比已是没事人一个好。
饭后,小葛帮着洪红把盆碗拿到厨房去,一边热心工作,一边怪异地问:
“你怎么没有雇用女佣?”
“辛兆武有虐妻狂,他喜欢我为他亲自操作家务。”
我刚好抬头触着了邱仿尧的眼神,他原来也正在留意我的反应。
一个喜欢享受贤妻服侍的男人,是否能深得一般职业女性的欢心,抑或觉得他过分?
在洪红的身上,当然是前者。
然则,我呢?
在心上,我正在思考,如果提出要求的人是邱仿尧,哪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就在那一刹的自我幻想中,我很想这份龌龊的、自闭似的情怀能解脱开放。
我寻着了另一个发泄的目标,于是走过陈家辉的身边,柔声地问:
“家辉,你会不会跟辛兆武一般见识?”
这句话的含义可大可小。
我并没刻意去看邱仿尧的表情,我并不打算轻易显露我的实际企图。
陈家辉对于我的这一句问话,先是一愕,才思考准备作答,可是辛兆武已经插嘴代表发言了,他道:
“放心,我知道家辉不如我专横。”
这个答复太令我满意了。
我不是真的担心陈家辉对家庭的要求。
只是辛兆武的语调,为我打了气,我俏皮地觉得满意极了。
任由邱仿尧去胡思乱想吧。
这么一晚的叙会,零零碎碎发生的事,已足够令有心人回味不已。
这一堆新近结交起来的朋友,似乎是约会频频的。
我开始觉得,对这个心灵感应与追逐的游戏发生兴趣。
已不知一连多少次,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示出我跟陈家辉的感情正在不断发育。
这一夜,同游畅叙完毕,照例由陈家辉把我送回家去。一向,当车子抵达江家大宅时,总是由陈家辉下车去替我拉开车门,可是,这一晚,抵达目的地之后,家辉只伸手熄灭了马达,交叠着手坐在车内。
“有说话要跟我讲?”我问。
“对,你不算太累吧?”
“不,还可以。”
“辛兆武和洪红是很有趣且友善的一对朋友。”
“同意。多谢你为我介绍。”
“不,我现在有点后悔。”
“为什么?”
“怕尾大不掉。”
“你太敏感。”
“我并不愚蠢,辛兆武与洪红是对淘气的红娘,可是君瑞与莺莺均非我和葛懿德。”
我呆住了。
我没有想过陈家辉会如此坦率。
事态如果不是严重的话,他大概不会冒此直言的重险。
既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的话,也有一个好处,把压抑在心内的事,吐出来,是为一陕。
因此,我说:
“我和邱仿尧之间的故事,已成过去。”
“不可以有续集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全仗机缘而已。”
“你认为机缘已至?”
“连旁观者都有此感觉,当事人若还未知的话,我会义不容辞地提醒她。”
“谢谢你。”我低下头去,思考着应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你…—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平白地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提点责任往肩膊上搁?”
我凝视着对方,等待答案。
“因为我对你曾作鼓励,所引致的一切后果,忽然自觉有点责任。”
“你是在悔不当初?”
“可以这么说。”陈家辉苦笑:“人的感觉与顾虑真是复杂。只不过是几个星期的工夫,由开头我因为禁不住对你的关怀,而为你编排一种健康的社交生活与破镜重圆的机会,到如今忽而觉醒会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而张皇懊悔,于是……”
“于是希望我临崖勒马?”
陈家辉对这个问题,不作正面回答,他只说:
“经过这些日子来的相处和观察,我看到两个现象。”
“哪两个现象?”
“邱仿尧对你仍有深厚的感情,在伺机发动。”
“另外一个现象呢?”
“葛懿德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这两个发现加在一起,就是可能有更大麻烦的理由了。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说:
“家辉,请回答我一些问题。”
“好。”
“为什么对我如此关怀?”
“你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客户,在你身上,我看到我的财富,因而需要投桃报李。再下来的另一个理由是,”陈家辉顿一顿,才答:“我认为像你如此条件的女人,老早应该想办法突破桎梏,还你清爽。这些年,你其实仍困扰在杜青云事件的余波之内,要摆脱,重新为人,办法只有两个。你这么聪明,我能想到的,你也必会想到。”
我自明所指。
要整顿过去,一就是以新人取代旧人;一就是正视旧人,再续前缘或是自重逢之中寻出不再牵挂纠缠的凭借。
目前,众所周知,我并没有机缘实行前者。
“家辉,你为我的事而费心伤神,很是感谢。”
这是我的真心话,连累旁的朋友,在接触到这问题上,生上这许多的疑虑、顾忌、矛盾,真是为难。
“家辉,如果我作出任何决定,你都会站在我的一边支持我吗?”
“会。在支持你一事上,我完全有备而战,包括公和私事。”
说罢,陈家辉忽然苦笑,多加一句话:
“不必说感谢的话,你知道我在你身上也能受惠。我不是个纯感情用事的人。”
说罢,才走下车去,为我拉开了车门。
一整夜,我出奇地睡得安稳。
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坦率地把感情问题摊开在面前讨论与研究。
通过与陈家辉那一席话所能得到的发泄,令我仿似做完一场运动,疲累,却是打通整体脉搏地舒畅。
我需要休息,好好地睡上一觉,再算。
然而,天才微微发亮,我就蓦然转醒过来。
我霍地坐起来,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有,不是梦,是现实。
又要正视活生生的一天了。
能安处于熟睡之中是那么安乐,那么了无牵挂的。难怪有些伤心失意的人但愿长眠不起。
没有梦,不要紧,只要不再转醒过来最好。
醒后的颓然惆怅,也是一种难堪。一念及还是要一无进展,有日过日的活下去,心就灰,意就冷。
即是富贵荣华仍不敌伤感,不期然就恨父母为什么把自己生到世上宋。
我立即跳下床去,赶快脱离一个可以纵容自己胡思乱想的地方是正经。
我换过便服,差不多是夺门而出。
太早了,天才发着鱼肚白。
连司机都未上班,我把自己开惯的车子驶出来。
那是一辆曾迷倒一位美少年,竟经营出卖肉体的勾当,为了占有它的林宝坚尼。
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原来都在追求自己手上所没有的东西。
那辆通体银白的名车,在深水湾道上奔驰,一直开出跑马地。
我打算去拜祭亡父和亡友。
我曾悉心地安排,把蒋帼眉安葬在父亲身边。
生前,我的童年好友跟父亲的一段忘年之恋,是如此缜密地包藏起来,不为人知。
殁后,让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相依为命,亮相人前,也许是一个补偿。对活着的后人,感觉的确如是。
清晨的坟地额外的孤寂寒伧,好比穷透了的人踯躅在午夜街头,环境与时分都加添了压力,而倍觉凄凉。
我已记不起何时曾在父亲墓前跟他说话了。
这天之所以来访,是为胸臆已有承载不下的疑难困扰,昨夜被陈家辉撩动起来,需要进一步的发泄。可是,找谁去当这倾诉对象呢?
除了父亲,除了蒋帼眉,我还是只有他俩。又即使他们已长眠地下,亦复无人可以取代。
因而,我只有来了。
多么的无奈与伤感。
走了一小段的路,已到墓前。
奇怪,竟有鲜花。
在那镶嵌在墓坟上的大理石花瓶上,插了一大蓬粉蓝和白色的毋忘我,那些嫩润明亮的花瓣承接着清晨的露水,显得异常清丽。
谁会来拜祭他们?谁又有此心思,作此敬礼?
我忽而觉得墓地的周围阴风阵阵,地上的残枝败叶,随风而微微飞动所发出的声响,加添的不是生气,而是苍凉。有太多不可知的事在这儿发生着似,这令我不寒而栗。
父亲江尚贤与好友蒋帼眉之间,总是蕴藏太多的秘密,不为人知。生前如是,死后也是这样吗?
我拿手扫着手臂,企图给自己带来一份温暖,跟着缓缓地蹲下去,抚触着那冰冷的大理石花瓶,再拿起一枝花,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