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天堂-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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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在麻风病人眼里,对麻风病的恐惧比麻风病还可怕。杜仲现在要做这个试验,每一个麻风病人心里其实是欢迎的,能够证明麻风病并不是一碰就传染,麻风病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麻风病人就知足了,麻风病治不好倒不要紧。
我的左臂已经麻木了。我没有哭,但是,我很紧张。外面,大家正在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我听了深受鼓舞,但我心里还是很紧张。
《一人一个天堂》第三章争夺反悔
伏朝阳推荐的人竟是顾婷娥,当时我心里好激动,因为,我最希望和我合作的人,正是顾婷娥。把她身上的血肉,植在我身上,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从此,我和她就合二为一了,我和她的血就流到一起了。万万想不到,伏朝阳会推荐她。这实在是天意。进了手术室我一直躲着她的目光,因为我听出她刚才是被动的,她并不情愿。我担心她会突然反悔,所以,我不看她,我躲开她的目光,希望手术快快进行。我自己丝毫都不紧张,相反,有一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在暗暗鼓励着我。况且,外面传来整齐洪亮的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说:勇敢、坚定、沉着,向斗争中学习。我当然要听毛主席的话,要做到勇敢、坚定、沉着!那么,真染上麻风病怎么办?我给自己的回答是坚定不移的: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能和顾婷娥在一起,就算得了麻风也在所不惜!
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时,我听见顾婷娥问:“谭大夫,真不会传染吗?”谭志用医生特有的冷静口吻答:“传染不传染,做完试验才知道。”谭大夫的话令我不安起来,我担心顾婷娥会反悔,急忙插话说:“那个挪威人做了100次试验,没一次传染的,咱们今天的试验肯定能成功,百闻不如一见,目的就是让大家亲眼看一看。”我的话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我看到顾婷娥从手术台上坐起来了,说:“万一给你染上了,我几辈子都洗不清。”我也坐了起来,说:“你放心,染不上。”她问:“万一染上呢?”我盯着她的眼睛,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答:“那个挪威大夫做了100多次,没出现过一次万一。”她的目光红红的,充满恐惧和固执,我的话没起一点作用,她说:“我不想做了!”我有点目瞪口呆。我听见谭志故意用凶狠的声音说:“这又不是开玩笑,一阵做一阵不做的!”谭志的话同样不能改变她,她大声说:“不,我死都不做!”她径直下了手术台。我冲着她的背影说:“顾婷娥,我向你保证,没一点问题。”她回过头,几乎是尖叫着:“你保证不了!你哪能保证得了!”这时外面齐读毛主席语录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我正想过去拉住顾婷娥时,谭志黑着脸挡住了她,把她向后推了一把,她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了。这样一来,她变得更坚决了,神态接近顽固,带着浓浓的哀求喊:“你们就饶了我吧,我已经有一条人命了!”一听这话,我知道,不能再强求她了,我就说:“谭大夫,还是换个人吧!”
顾婷娥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我听见外面高亢的声音戛然而止。“完了吗?”伏朝阳问。“对不起,伏主任,我不想做了。”顾婷娥答。“为什么?”伏朝阳问。“我已经害死过一个人,我不想再害人了!”顾婷娥答。顾婷娥的话令场面一时陷入寂静。我和谭志房爱国三人随后也走出中院。看得出来,没人觉得顾婷娥的临阵脱逃是过分的。“我已经害死过一个人,不想再害人了!”她的话和她的语气,有着足够的说服力。“你说怎么办,杜院长?”伏朝阳问我。“还是换个人吧,这个试验一定要做!”我答。“谁愿意配合杜院长完成这个试验?”伏朝阳问大家。“我觉得,还是顾婷娥合适,说个你别生气的话,你已经判了死刑,就算试验失败,你也用不着背多少精神负担……”说话的是田淑红。“我也觉得,顾婷娥最合适。”苏四十帮腔。“就是,顾婷娥最合适。”多半人都跟着喊。伏朝阳于是盯着顾婷娥说:“顾婷娥,这是你立功赎罪的机会,我以大湾麻风院革委会主任的名义命令你!愿意不愿意都是你!”这时,顾婷娥给伏朝阳跪下了,哀求他:“伏主任,求求你,我已经有一条人命了,饶了我吧!”伏朝阳笑了一声,说:“无论如何,不都是死吗!”顾婷娥说:“我想死得干净些。”伏朝阳从腰间抽出手枪,喊:“如果老子马上毙了你,你干净吗?”顾婷娥面无惧色,大声说:“你毙我十次我也干净不了,我杀死了最好最好的一个人,别人躲都来不及,她每天给我送饭送水,她也有丈夫和孩子呀!她死得多冤呀……”
“你不想将功赎罪吗?”伏朝阳问。
“不,我不想。”顾婷娥答。
“你不想为科学研究做贡献吗?”伏朝阳又问。
“我不想。”顾婷娥又答。
“你不想用实际行动支持文化大革命吗?”伏朝阳接着问。
“我不想。”顾婷娥接着答。
“你他妈的狗胆包天!”伏朝阳大声喊。
这时候,枪响了,顾婷娥面前,距离她的头还不到半米,子弹打出一个洞,正在冒烟,弹壳落在我头上,又掉在地上。枪响的声音粘在我耳膜上,嗡嗡嗡响个不停。说实话,枪还没响的时候,我就麻烦了,又遗尿了。枪一响,就更是欲禁不止,我站在石头垫成的台阶上,尿完完整整地聚在脚底下,冒着热气,黄艳艳的,几只苍蝇已经落在上面,小小的头一动一动的,一部分尿跳下台阶,向顾婷娥流去。
没人笑,也没人出声。
“杜院长,你怎么又?”伏朝阳问。
我抹了抹头上的汗,如实说:“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听见枪响就犯,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也犯,闻见煤烟和炸药的味道也犯。”
“为什么?”伏朝阳问。
我答:“不知道。”
《一人一个天堂》第三章争夺一年冬天
遗尿和煤烟有什么关系?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相信读者朋友们同样会感兴趣。我照例不会放过这样的问题。下面是杜仲的回答:
一年冬天,一个炮兵营开进韬河县城,几十辆军车,有的上面站满士兵,有的上面拉着高射炮,好像是陕西咸阳那边开过来的,进了县城后没有停留,一直向西,最后停在有三孔窖洞的地方。当时我并没有不好的感觉,裤裆里干干爽爽的,所以就大着胆子跟着很多大人孩子跑去看热闹。我们去了之后,看见几十门高射炮都对准三孔窖洞头顶的那些小山洞,那些小山洞其实差不多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站在大炮的位置上看,却像窗户那么小,模模糊糊的。我们最想看看打炮的样子,但是,士兵们全都忙着安营扎寨,有搭帐篷的,有支锅台的,有挑水劈柴的,还有人正设法把掺了水的煤点着。那是我第一次见煤,第一次知道煤是用来生火的。我蹲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一个士兵把煤点着的全过程。他先点着木柴,然后用铲子把泥一样的煤盖在木柴的火苗上,差点把火闷死了,我断定火很快要灭掉,但是他提来了一个木制的风箱,对准煤,拉了起来。风一吹煤就开始冒黑烟,黑烟越来越多,然后又越来越少,突然,煤就张开了樱桃小嘴,舌头一红一红的,风一吹,舌头就一红,再一吹再一红,舌头越来越红了,信不信由你。当时,我真的想起了小天鹅的嘴,看戏的时候,我最爱看的就是她的嘴,不大不小,任何时候都红红的、润润的。煤的樱桃小嘴一张一合,我的眼前一遍一遍地闪出幻觉,一个丑陋的小男孩和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在亲嘴,小男孩就是我,小女孩就是小天鹅。我还在人群里到处找过小天鹅,没见她的影子。那时候,我已经不去看戏了,已经好久没见小天鹅和她的小红嘴了。
我还壮着胆子,学着别人的样子摸了摸冰冷的炮身子。没过多久,士兵们对大家的态度突然改变了,冷着脸要求大家马上离开。当时,我觉得全县城的男男女女都来了,士兵们一变脸,大家神色都很慌张,人群立刻像羊一样挤做一团,寸步难行,万万想不到,我前面的人正是小天鹅,比我高半头的小天鹅!我看见了她脖子上的两颗痣,洗头的那天我看见过,像一个标准的等号,要么就像一对小眼睛,亮亮的,好像认识我。我闻到了她脖子里的味道,正是洗头那天我闻见的味道。我竭尽全力地向后面缩着身子,我不想碰她,我怕她突然转过脸看见我,但是,我没办法不碰她,而且,我的底下,顶得高高的,我上身向后躲,下身,却不能不依着它。人群忽然停住了,眨眼间我好像爆炸了,我极力咬着牙才能不叫出声来,我感觉,她的手砸了我一拳,我像个小偷一样拼命挣出去跑掉了。我一直不知道,小天鹅是不是认出我了?我是不是把她衣服弄脏了?
是的,那是我的第一次。
那之后我就时不时会把床单弄脏。
不说了,不说这个了。
接着说炮兵的事——当天天快黑的时候,高射炮终于响起来了,咚咚咚的,一声又一声,有时候,几发炮弹同时发射出去,声音像雨天的水泡一样相互碰撞着。闷雷一样的回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前一个回音刚到,后一个就追上来了。当时我们全家正坐在一起吃饭,手中的筷子抖得喂不进嘴里。除了当过兵的父亲,其他人都扔下碗跑出去了。大家跑出了院子,我妈,我三姐杜丽和四姐杜玉,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我跟在他们后面。我是个男子汉,缩在家里怪丢脸的,可是,我只跑了十几步就不行了,就尿了一裤裆。我又害羞又泄气,只好回家换裤子,换完裤子后,我发现,父亲把家里的门和窗全都关严了,父亲说:“吃饭吧。”我们父子俩就在持续不断的炮声中吃完了饭。第二天中午,我们也在家吃饭,也是刚端上碗,炮声又响了,第三声炮响就把我的尿震出来了。杜丽和杜玉做着鬼脸走了,母亲叹着气,父亲说:“去你舅家躲几天吧。”
吃完饭,我就去舅舅家了。一个星期后我回来时,县城里安安静静的,听不见一丝炮声。但是,县城里的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像炮声,圆的扁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千奇百怪,它们不光是它们自己,还是奇形怪状的炮声!反正在我眼里每一样东西,石头、电线杆、房子、山、树、马、羊,全都是炮声,或者说,全都是炮声的残骸,炮声死掉了,满山遍野都是炮声留下的残骸。回到家,我才知道发生了大事情,几个孩子上山拣弹壳,找到了一颗没有爆炸的炮弹,正准备弄出来,突然,炮弹爆炸了,三个孩子当场死了,两个炸飞了胳膊,一个炸瞎了眼睛。死掉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是我的好朋友,大龙和小龙,双胞胎,听说大龙当场就死了,而小龙刚进医院门,也死掉了。你可以想像,父亲和母亲,多么庆幸打发我去了舅舅家。其实,我知道,就算我在,炸死的孩子里也不会有我,我和大龙小龙兄弟关系虽好,但我是肯定不会跟着他们上山去拣弹壳的。
那之后,炮声和枪响,煤的味道,尤其是掺过水的煤味,都会让我小便失禁,严重的时候,大便也失禁。好在炮声后来再没听见过,听见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