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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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在看了这样的情景之后,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到他们那样沉
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
,再问这三个青年,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在米端带著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廊,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我们一
进去之后,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
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中的情景之际,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令自
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是如此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
分乾涩的呻吟声来。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就是一阵血腥味,简直是扑鼻而来的,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
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是齐
腰被斩断的。
腰斩!
令人起强烈的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
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是静止不动
的了--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动的,但是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
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抽搐一
样。
至于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
大量流失,手已变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撑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
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
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字。
他那在写字的手,彷彿在抖动,他双眼紧盯著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
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记载著,他一共
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著
死亡,灭十族啊!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七十余人,不论是
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是无辜的,只不过
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之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
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为吧。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
之中,带著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
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
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
行为是不对的,是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
。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了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
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
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之后,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
之际,是不是不仅止在谴责新皇帝明成祖,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
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呢?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
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七个,希望
你能成为第八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
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触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
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
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参观者的同意,肯
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下去:“……第四间陈列室。”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之后,
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
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
的作品?”
我道:“是,虽然只是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
从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际,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
之中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的,即使是凌迟,大约
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
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认为是极刑的。”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
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不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来,不禁打了一
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
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受了这样的酷刑之后,头脑还是清醒的,生命并没有被
立时夺走,当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去时,尚能活动的脑部,不知道会在想什么
?这实在是想想也令人遍体生寒的事。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
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汉人,可见得“
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是佳称,好名。)
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性的遭遇还更惨?”
米端挥著手:“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话,那……与我
……那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所以……”他这几句话,说来有点断断续续,甚至有点
语无伦次之感。
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达什么,还是想掩饰什么,他又道:“并不是我歧视女性
的感觉,女性自然一样也会痛苦绝望,不过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点不同,我无法达
到同样深切的感受!”
我“嗯”地一声:“当然,如果不是你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你绝不能创造出那么惊
人的作品来。”
米端又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可是我还是可以听得出,他虽然是在说“就是这个意思”,
表示同意了我的说法,但实实在在,他心中所想的并不是如此,只不过是不想在这个问
题上讨论下去,想快点结束话题而已。
我不禁又想到: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有什么别的可能呢?我更进一步想到,一般来
说,一个艺术家,总喜欢人家谈论他的作品的,为什么米端总是回避这种话题?
我直到那时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称他为艺术家,那是绝无疑问
的事,因为他创作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作品。
看出他不愿再讨论下去,我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这时,已来到了第四间陈列室的
门口,我突然道:“让我再来猜猜,我会见到什么人!”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著:“谁?”
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可
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太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
、几万个来!他们全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的,相反地,受刑
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著!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
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皮带”吗?是又宽又厚的皮带,配上生铜
的厚重的带扣,抽打在六十岁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当我想起,在众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之际,我心绪极度低沉,不
但感到战栗,而且感到耻辱:人类的性格行为,竟然有那么可怕的一面在!
我感到喉咙发乾,叹了一声,心中想,应该有人,把历史上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
种种人类酷虐同类的行为,好好记录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来,他,一定就是他,
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司马迁!”
米端才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的。”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高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话来,声音
相当哑:“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
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的史学家的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
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强烈,却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织的神情来,那种被极度的侮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