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2-北京爷们儿-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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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立或卧,尾巴悠闲地抽打着潮湿的空气,有头牛的褐色犄角上还挂了个小花环。远处是精致小巧的丘陵,一片片的樟树林茂密繁盛,它泛出的淡淡水汽让地平线越发朦胧多变。南方的阳光也是清丽潮湿的,河里全是水,碧绿湛青,如群山。我无聊地在附了层厚厚水汽的玻璃窗上抹了几把。从悠悠无垠的黄土高原北端到风光绮丽的湘江两岸,已是遥遥数千里。如果时间倒退几百年,这次旅程也许就够咱哥们儿写本《山经注》了。
我对面坐的是个北方中年妇女,她从西安到现在就没怎么清醒过。这女人大脸大嘴大脑袋,怀里搂着个孩子却也能睡得挺香,她睡像难看,口水竟流了孩子一脸。小孩裹着件花袄,看不出是男是女,他长得圆鼓隆冬,整个是个小冬瓜,跟他妈倍儿像。现在的孩子都营养过剩,不大的眼睛被挤在面颊和眉骨之间,睁开来都挺困难,眉毛下垂,还离得特别远。双颊高高隆起着,鼻子象是硬塞进去的。小孩的嘴也很有特点,老跟生气似的翘着,哎!天生的一脸忧国忧民!孩子他爹就在旁边倚着,这家伙准能长寿,吃得饱睡得更香。他把头紧紧包在风衣里,鼾声忽而高亢忽而低沉,抑扬顿挫,节奏感十足。他的睡像比老婆还夸张,臭脚巴鸭子一直伸到我的座位下面,酸臭熏人,我情不自禁又想起看守马桶的那段岁月,味道已经不习惯了。
第三部分跳槽(8)
昨天上车时,人们还在喊冷。现在车厢里热气逼人,不少家伙解开扣子晾肚子了,车厢如一个巨大的肉库。人太多了,他们或躺在地板上,无所顾及四脚朝天地呼呼大睡;或蹲在角落里半死不活地翻白眼,弄不好还会一头栽下去,摔得七荤八素;还有的精力旺盛,特工似的到处刺探下车信息。我也热得厉害,幸亏要入冬了,要在夏天可怎么办?我忽然记起小时候第一次去香山,在罗汉堂惊恐万状的感受,那千奇百怪的情景只有在看守所和车厢里才能见到。大千世界!不,应该说是大万世界。昨天夜里,混混沌沌地睡着了一个多小时。醒来时,身上较劲,我发狠地伸了个懒腰。却一脚将对面座位底下躺着的那位客官踢得叫起妈来,也不知这位老哥下车没有。据说今天的列车还算好的,春运紧张时,有的火车连人站的地方都没有,不得不几个人挤在厕所里,弄得一车旅客尿急攻心。
“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是驻马店。”播音员的陕西腔很重。
“驻马店!”我想起来了,同张东去武汉时曾路过驻马店。当时张东曾大发感慨道:“驻马店!地名多气派!肯定是古代的驿馆、兵站之类的地方。古人都是实心眼,起地名都那么干脆。”
我注意到身边那位大胡子正在收拾东西,看来是要驻马了。昨天这位大侠上车来就惊得我臬呆呆愣磕磕,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没下去,还以为是神农架野人国的先遣部队下山了呢。大侠半尺多长的灰色胡须打着绺,只能看到半张脸,蓬头垢面,双眼通红,披着件根本分不出色来的破大衣,硬邦邦的,撞在座位上蓬蓬作响,不知是买来就没洗过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近来街面正在流传东北虎入关,打家劫舍。这位大爷要是来个立马横刀、虎啸车厢?!老天爷!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此君一步三摇的来到我身边,把包袱卸下来,放在座位上,人却站着不动。我象被人揪着脖领子不敢正眼瞧他,甚至想赶紧掏点钱,让大爷另安金身。大侠忽然高声咳嗽几下,他把手伸到背后,抽出两片挺长的竹板来。然后丁字步一站,拉开架势,自打自唱起来。大侠是河南口音,我费了老大气力才听明白:“山东响马河南的贼,山西老客比煤黑,四川龟儿最聪明,东北野鸡满天飞。”
大侠换了个调儿,唱起歌来,明明就是《好汉歌》:“下岗不用愁哇,拿起镰刀和斧头啊……跟着大款后头走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洲啊。”
我心里塌实了,原来是个民间说唱艺术家,也是,艺术家们似乎都爱留胡子。我甚至想塞给他几块钱。
“不要钱。再给您来一段,帮我照看照看东西。”艺术家面目和善地指指座位上的包袱。“下岗女工不流泪,扭头走进夜总会。不挣工资挣小费,谁说妇女没地位?呸!那是万恶旧社会。”
第三部分跳槽(9)
车厢咣铛一声停下了,大胡子艺人用难以辨认的表情向我示意,然后转身下车。他走到车厢口时顺便吐了一小撮粘痰,老远我都能听见小霸王落地的铿然之响。它昂首戳在地板上,人见人躲。
人生是条无舵的帆船,随浪前行,顺风而动,根本不知道下一个口岸迎接你的是人是鬼还是狗。正如这窗外,转瞬就成了黑夜。今天,火车上这帮家伙活得有滋有味,吃喝不愁,可谁能担保明天是否就会有几个倒霉蛋一命呜呼,驾鹤西游呢?而人死后,最多有几个至爱亲朋烧一摞废纸,真真假假号上几声,除此还能剩下什么?达官显贵,至圣至贤者皆不过如此。其实又何止明天,没准现在火车就出轨,大家一块儿玩儿完,倒也痛快得很,中国人太多,出几档事儿,多少也算个贡献。
小时候在农村疯玩傻跑的那阵子,我就躺在田垄上想起过死亡的话题。村里死个人象过节一样热闹,于是我也设计过死亡的过程。为别人设计,为自己设计,甚至为当时家里的那只大花猫也设计过几套。后来逐渐意识到时间死亡的过程也是发人深思的过程,最终我发现意外事故才是真正的善终。死者不用在衰老的过程中苦恼,在疾病的痛苦里挣扎,而且痛快淋漓的死亡还能为亲朋家人们留一些茶余饭后的消遣。
车厢里的荒唐景象和看守所的感觉的确差不多。很久了,我发现自己出狱后,碰上点屁事儿就容易胡思乱想。听说看书能使人长进,可看了三年书,却觉得自己都快成娘们儿了。
第四部分边城(1)
我在长沙的招待所里睡了十二个钟头。湘江清凉的空气似乎有解乏功效,醒后打个哈欠顿觉神清气爽,腰腿舒坦。我给李丽去电话,通知自己的行踪。然后跑到车站买了张去庆阳的车票,又是夜车,幸好长沙的卧铺容易买。时间尚早,我决定在长沙游历一番。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橘子洲本是普通的江心小岛,这种景致在江南随处可见。我在林间小路上走走看看,空气清新、潮湿、沁人心肺,四下弥漫着橘子淡淡的苦味儿。小丘上全是低矮的橘林,橘子成熟了,星星点点地镶嵌在茂密碧绿的树叶间,远远望去错落有秩。径直穿过橘林便是橘子洲,一面巨大的影壁破坏了景致,只得绕过去,站在洲头,举目四顾,视野从未这样开阔过。秋水共长天一色,朝霞与孤雁齐飞!水天如梦,浓雾锁江,白茫茫一片如飘着雪雾,远方群山的幻影似天地的缺口,时隐时现。无数的机帆船水兔子似的哒哒哒地横冲直撞,偶尔一、两条大船从雾里探出半个身子,未及细看又无影踪了。
我置身洲头,不禁油生股往事如烟的沧桑感。于此壮怀激烈,笑傲人间的大神早就作古了。那些嬉笑怒骂如今还会有多少人再读呢?其实江山又何必指点?正如这漫漫大江,亘古长流。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它们都是如此浩荡,清丽,夺天地之工,藐世间万物。江山常在,不会因为神仙临幸而增色,亦不会因为远在深山而自怜。宠辱不惊本是天地真义,世界没有道德可以沦丧,因此永远伟岸。而我这些巧取豪夺的狗屁伎俩,机关算尽的鼠肚鸡肠在无限江山面前,是如此微不足道,可笑透顶。思绪玄得不着边际,我不得不使劲摇晃脑袋,真有点累了。我顺着大堤的台阶往下走,呼呼的江风迎面吹过来。巨浪滔滔,白水汪洋,机帆船此时都很遥远,半空中隐隐横亘着一道彩虹。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岛,陌生的江边,独自一人!我突然无缘无故地钦佩起张东来,理解孤独,会享受孤独的人,人格是了不起的。现在他走到哪儿了?遥远的彼岸传来小号吹响的轻骑兵进行曲,嘹亮号声在江面随波浮荡着,时断时续。那高亢入云的金属颤音汇集而成的乐章如一柄利剑,在漫天迷雾中舞蹈着,挥刺着。我倾心聆听,却无法追寻它的方向,我矗立着,却望不到它的锋芒。
刚才那阵子,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感动了。有一条极坚韧、精细的绳索把我向某处拽,而我却找不到这动力的出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神经质。现在我又开始琢磨起张东那东西,他在哪儿呢?按时间推算,张东应该从西藏快回来了。
逐渐对大江失去兴趣,我原路返回。一路东张西望,希望找点新鲜玩意儿。远远的,我发现有位紫衣女子站在自己刚才眺望江景的地方发呆。
江南女子的皮肤白嫩可人,凭江而立的姑娘穿了件紫色的短夹克,高高竖起的衣领如美玉别致的托座。她身后的背景是大片的橘林。晚秋时节,翠绿的山丘上,鹅黄滚圆的橘子如夜空里璀璨的星星。美好的景致,美妙的人儿,有两次我差点在台阶上绊倒。可惜没带相机,不然拍下来,题名“翠谷幽兰”,肯定是幅摄影佳作。四周空寂,江水将岩石拍打得哗哗做脆响,紫衣姑娘凭风俏立的身资越发清灵了。
来到洲头,紫衣姑娘并未注意自己。惟恐打扰她,我蹑手蹑脚地向她身后走去,感觉似乎是去探访一条欢快的溪流,汩汩的泉水。还没想好如何搭腔,我便到了紫衣女身后不足半米远的地方。她梳着简洁的马尾辫,头发是黑棕色的。雪白滑腻的脖颈上一层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柔顺地倒向一侧。她耳朵的轮廓非常完美,阳光照过来,娇嫩欲滴的小耳垂似一片鲜红跃动的烛火。
“有心事?”离烛火很近了,我把声音压得非常低。紫衣女未及回头便嚯的向旁边跳出一步。她机警地盯着我,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奋力向上挑着。“如果有心事,能当着陌生人的面说出来最好,倾诉是最管用的心理疗法。”我尽力把笑容做得逼真。紫衣女给自己的第一感觉非常好,我甚至真的关心她。到底怎么了?失恋?离家出走?没考上大学?
“你?你是谁?”紫衣女又退出一步,手指撑在江堤上。狐疑的眼神追踪着我脸上的每一根神经。
“过路人。”我并没有凑过去,反而也退开一步。
“你不是湖南人?”
“我从北京来。”我低着头,一脸真诚。
“北京?”他依然弓着身子,象只随时准备逃窜的猫。
“啊!不信?你听我的口音,‘您老人家吃了吗?’”姐姐有个三岁大的孩子,我常这么逗他玩儿。
“我去过北京。”紫衣女不那么紧张了。
“哪年?”
“五岁,老爸还带我在天安门照过相呢。现在天安门什么样了?”紫衣女最多也就二十岁,说出话来都透着天真。
“天安门?放心,天安门不会搬家。”我微笑着在大堤上坐下,眼睛正好与她平行。“鄙人贱名方路,您呢?‘
第四部分边城(2)
“孟殊。“她又打量我几眼,然后双肘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