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风云(上)-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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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条德国潜艇上,当他从中队长的小小办公室走过时,他曾看到潦潦草草写在一份打印的报告封皮上的一些数字和缩写。他估计写的是:作战状态者,51;在海上,6;军港内,40;检修中,5。这些数字与英法情报方面的估计是相符的。格罗克曾宣称他们拥有七十四条作战潜艇,可以认为那是对一个外国情报人员自我吹嘘时的过高估计。然而格罗克即便在夸大,也没把它吹到一百条。几乎可以断言,纳粹德国的海下力量是潜艇五十条,大约只有十三条在建造中,有出入的数字是五条。仅在一九一八年一年中,德国就损失了不止一百条潜艇。
然后就来到报告中最紧要的一段。打这一段时,他停了好多次。打完之后,他又担心地把这段文字读了几遍。
下面转入预测,因而也可能被认为是轻率的,或是带有新闻记者的味道。然而本观察员所获的印象强烈地指向一种可能性,似有必要将此判断写入这一报告中。一切迹象都向我表明,阿道夫·希特勒目前正在与苏联谈判一项军事联盟。
作为支持这一看法的论据,维克多亨利提到一九二二年的拉巴洛条约。当时,布尔什维克和德国使一个欧洲经济会议大为震惊,他们忽然退出来,另外在广泛的领域内单独地做了一笔交易。他指出目前驻莫斯科的德国大使舒伦堡就是参与过“拉巴洛”交易的,而俄国的犹太血统、亲西方的外长李维诺夫最近下台了。希特勒在两次演讲中都略去了他惯常对布尔什维主义的攻击。俄德贸易协定的消息一度出现过,可是忽然所有的报纸都只字不提了。他还引述了在德国潜艇上处于指挥职位的一名高级军官的那段话:“注意东方。那边有动静。我有个弟弟在外交部。”然后,他又引述了希特勒对德国潜艇军官所作的不会为波兰而打仗的保证。
他承认所有这些都汇集起来既构不成确凿的情报,也不足以引起大使馆职业外交官们的重视。他们说,戏剧性突变的谣传总是有的。他们坚持要立足于基本事实。纳粹运动是建筑在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恐惧和仇恨上,并保证致力于毁灭它。《我的奋斗》的全部主题就是为德国取得“生存空间”,征服俄国的东南各省。这两个体系在军事上取得和解是不可想象的。希特勒永远不会这样建议。如果他提出的话,斯大林也会认定是个圈套,决不会接受。亨利最常听到的反应是“幻想”和“荒诞离奇”。
可是他依旧认为这样一个行动不但讲得通,而且是不可避免的。希特勒在对波兰进行恫吓方面已经走得太远了。一个独裁者是不能后退的。然而他在打一场世界战争的准备上,是捉襟见肘的。和所有那些“不要黄油要大炮”的气势汹汹的宣传叫嚣正相反,他甚至还没把他的国家置于为战争而生产的基础上。这多半是为了避免使人民感到惊慌。尽管纳粹的政客和报纸的言论那样穷凶极恶,一般德国人民并不要打仗,而这一点希特勒是明白的。同俄国结盟将是摆脱这一困境的出路。倘若俄国同意德国人在波兰放手去干,英国对波兰所作的保证就失掉其意义了。无论法国或英国都无法及时对波兰提供援助,使它避免迅速被征服。因此,波兰人是不会抵抗的。他们会割让但泽市以及沿着波兰走廊那段公路两侧的领土,希特勒目前所要的也就是这些。也许以后他会像在捷克那样开入军队,占领波兰的其他部分,但是现在不会。
维克多亨利论证说,夙敌突然变为盟友是欧洲的老策略,德俄两国的外交尤其具有这一特征。他从新近看过的大量历史书中举了许多例子。他指出希特勒本人首先就是靠在政治路线上急剧倒转而上台的——和他的死对头弗朗兹冯巴本做了交易。
第一部第15节 服役记录
他把复写纸撕碎丢进纸篓,把报告的正本和两份副本揣在衬衫里,和衣倒在那张红皮躺椅上睡着了。他睡了不久,很不安宁。等他睁大眼睛时,太阳正从树梢间射进微弱的霞光。他冲了淋浴,穿上衣服,把报告又读了一遍,就从绿林区到威廉大街走了五英里,一路上还思索着这个文件。比起他曾研究过的托莱佛的报告来,他这份是对全面战略的冒昧的探讨,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职位,也正是海军作战部长所亲自告诫他不可写的“德鲁皮尔逊专栏”那类东西。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是根据事实来写的。他已经送出若干份像基普那样的技术性报告。他还打算写一篇关于斯维纳蒙台的报告。《纳粹德国的战斗准备》是朝不可知的领域的一次探险。
在军事学院的讲习班上,只要将级以下的军官谈起“全球战略”,教官就会很不客气地加以讥笑。问题是,如今这个报告已写成了,是把它送上去呢,还是丢在一边?帕格亨利曾经写过不少这类文件,后来又撕毁了。他不断有一种超越例行公事范围的倾向。结果可能很好,也可能是灾难性的。他主动写的那份关于军舰防雷隔堵的备忘录就曾使他从早应分配海上职务的名单上除了名,被安插在柏林。作为军械局的成员,那份报告至少还在他本行范围之内,而在外交和全面战略方面,他却是个无知的新手。福莱斯特上校对德国的情形很熟悉。他老早就把亨利的意见看作胡说八道,推到一边去了。帕格又试着同代办谈一下,对方惟一的评语是微妙的一笑。
一个外事信使上午十点钟将飞到英国去搭乘开往纽约的“玛丽王后号”。这个文件可以在一个星期内送到海军作战部长的办公桌上。
亨利来到大使馆还没拿定主意。他只有半小时可以考虑了。除了罗达,他没有旁人可以商量。罗达喜欢睡懒觉,如果他现在给罗达打电话,那多半得把她吵醒。即便那样,他也不能在德国电话上去细谈他这个报告的内容。况且罗达又能拿得出什么值得考虑的判断呢?他认为不能。这得由他来作出决定:是交给信使,还是丢进纸篓焚毁。
他坐在那间天花板很高、乱糟糟的办公室里的书桌旁,啜着咖啡,望着对面赫尔曼戈林大街那座巍峨的粉红大理石砌成的希特勒新总理府。哨兵正在换岗:八名戴钢盔、穿黑制服、身材粗壮的党卫军列队走过来,另外八名就随着鼓声和笛声列队走开了。从敞着的窗口,他听到用德语尖声发出的行礼口令、笛声和大黑皮靴的脚步声。
维克多亨利决定,既然他的工作是搜集情报,而那个报告不管好赖,总是真实地反映了他迄今为止在德国的见闻。他找到了那位信使,把文件作为呈给海军情报处的急件交给了他。
一个星期以后,普瑞柏尔海军上将读了《纳粹德国的战斗准备》,把一页摘要转呈给总统。八月二十二日,纳粹—苏联条约作为有史以来最惊人的事件震动了全世界。二十四日,白宫把那一页摘要装进信封退给普瑞柏尔。总统用钢笔、黑墨水在信封底部以雄健粗壮的笔力潦草地批道:
把维·亨利的服役记录送我一阅。
弗·德·罗
在罗马飞机场上,拜伦和娜塔丽在新闻招帖上看到触目惊心的缔结条约消息。他们在黎明前开了一辆旧雷诺牌汽车从锡耶纳动身。当全世界都在纷纷议论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时,他们俩却无忧无虑地在意大利金黄色的阳光下沿着亚平宁山脉开着车,驰过古老的山中小镇、空旷荒芜的峡谷和农民在田野里劳动的碧绿盆地。拜伦在看到新闻公报之前,心里一直是无比地欢畅,想到在未来的三个星期里,娜塔丽杰斯特罗将同他一起旅行,而现在仅仅是开始。
他从没看到有哪个欧洲机场这么忙,这么嘈杂,打着手势的旅客们把预订座位的办事桌层层包围起来,几乎每个人都在快步走着或奔跑着。淌着汗的脚夫们推着大堆大堆的行李,朝着旅客或旁的脚夫吆喝。扩音器一直在雷鸣般胡乱叫嚷,发出嗡嗡的回声。走到第一个报摊他就买了一叠报。意大利的报纸叫嚷说,轴心国家在外交上这一壮举已解除了战争的危险。巴黎和伦敦的报纸用的是大字黑体标题,显出惊慌失措。德国报纸用红色长体大字,表现出欣喜若狂,踌躇满志。瑞士报纸的头版登出漫画,画着希特勒和戈林穿了俄罗斯的工装,戴着皮帽,在穿党卫军制服的斯大林的手风琴伴奏下,蹲在地上,踢出穿高统靴的脚,跳着舞。比利时报纸的头版上,大字标题写着:
一九一四?
他们在机场上拥挤而嘈杂的餐厅里匆忙地喝些冷白酒,吃一餐凉通心粉,娜塔丽忽然提出要继续旅行,拜伦听了很是吃惊。在拜伦看来,继续前进到一个德国人随时可入侵的国家去,简直是发疯。
可是娜塔丽争辩说,在飞机场上跑来跑去的旅客只不过是一群羊。倘若一场政治突变会使他们惊慌万状,那他们就没权利呆在欧洲。在慕尼黑危机期间,她就一直留在巴黎。她所熟悉的美国人有一半跑掉了,后来,那些不是那么愚蠢的,又三三两两地溜回去了。实际的危险总比大部分人们所感觉到的要小。即便打起仗来,一份美国护照也总会带来安全。她要看看波兰。她要看看莱斯里斯鲁特,因为她已答应了他。从进去到出来,她只在波兰呆三个星期。世界不会在三个星期里毁灭的。
听到她怎样真心诚意地想和斯鲁特重逢,拜伦心里当然不会感到高兴。自从头一场赛马以后,他一直盼着她会对他更有好感。在第二场赛马时——杰斯特罗没在场,他俩是单独去的——这位姑娘对他露骨地表示了亲昵。那晚上曾经有一回,就是赛完马他们一道吃晚饭喝到第三瓶索亚维甜酒时,她说了一句:可惜他不是犹太血统,年纪不是再大几岁。“勃拉尼,我母亲一定会中意你的,”她说,“那样,我也就用不着苦恼了。你的举止为人好。你的父母一定也都很可爱。莱斯里斯鲁特不过是条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狗。我甚至连他爱不爱我也没把握。他和我只是掉进同一个陷坑里了。”
然而她现在正踏上探望情人的路程,而使欧洲惊慌万状的一次政治大爆炸竟然不能使她动摇丝毫。
到这时,他对她的一些莽撞气质已经有所了解。在山麓或废墟间爬来爬去时,娜塔丽杰斯特罗喜欢冒险,不带闺秀气。她从缺口处蹦跳,沿着狭窄的岩面蜿蜒前进;她攀登峭壁,既不羞怯,也不惜命。她是个既坚强又稳健的姑娘,面对这一点她自己有些过分得意。
他弯着身子坐在椅子上,隔着红白相间的桌布上的脏盘碟和空酒杯端详着她。意大利航空公司的飞机在一个多小时后就要起飞,第一站是萨格勒布。她也朝他凝视着,噘着嘴唇。她那套深灰色旅行服装非常合身,显出她美丽的胸部,她戴着一顶可以压扁的黑帽子,穿着白衬衫。她那没戴戒指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布。“喂,”她说,“我可以理解。对你说来,这已经不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了。所以我自己单独去。”
“我建议你先给斯鲁特打个电话,问问他你该不该去。”
娜塔丽弹着手指。“瞎扯!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叫不通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