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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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紫薇村对他的大恩大德,他顿时惭愧起来了。
“我……村长叔爸,我不正是来请您做主的吗?……”
“可我不同意!”
“可咱们紫薇村对她不公平!咱们是一个在省报上被表扬了的村,怎么能相信她是什么白虎精的孙女呢?……”
村长怔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拖起了村长的官腔:“这个嘛!我当村长的这么信了吗?你卓哥又能具体指出咱们紫薇村的哪一个人这么信了呢?……”
他也被村长反问得一怔。
他想用句什么话暗示村长,让村长明白,他对村长和刘家女人的事儿是知道的,希望能对村长转变态度起点儿作用。但这念头在他心里拱动了一阵,自行的驯服下去了。
他没敢。
“好吧,既然你相中了她,我又何苦非强加阻拦呢?不过,我总得征求征求咱们紫薇村普遍人们的看法是不?你卓哥的婚事,不是一般人的婚事。别人的婚事有父母参谋就行了。自己愿意,父母同意,谁都干涉不了的。如你刚才自己所说,你自己九岁起,也是一个上了报的人物呢!这几年省报那位大记者,一直没忘你哩!还想就你的事儿再写续篇,再歌颂咱们紫薇村一番哩!你的婚事如果遭人议论,咱们紫薇村好名声毁于一旦哩!我这位村长失职哩!咱全体紫薇村人得沮丧几代哩!……”
村长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一大番话,似乎句句说在情上,说在理上。似乎说得那么虔诚,考虑得那么周到。
卓哥一时间无话可说了。他感到村长看着他那一种目光,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一时心血来潮犯任性的孩子。
“卓哥呀,你放心吧!紫薇村既把你从一个六岁的孩子抚养到了十八岁,就不会不对你负责到底!你才十八岁,急什么呀?能眼看着你打一辈子光棍吗?男婚女嫁,讲的是般配二字。再说,也得刘家两口子点头是不是?那小琴也毕竟是刘家从小养大的吧?如果刘家不同意,我当村长的也是不敢硬来的!那不成了抢亲了吗?……”
村长拍着他的肩,和颜悦色地将他打发出了家门。
而从那一天以后,卓哥又见不到小琴了。他几乎天天晚上到河边去等她,一等等到后半夜。
他明白,是刘家两口子对她严加看管,不许她轻易出门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好色的村长自己,早就对一朵初开乍放瓣娇蕊嫩的野百合似的小琴心存非分之想,单等有机会对她下手呢!哪儿轻易地就肯将小琴成全给他啊!
……
转眼秋至。卓哥结婚了!喜日子就是中秋节那一天。但新娘却不是他愿一辈子都叫“姐”的小琴……
婚礼在红磨房前平坦的场地上举行。围观者众,其中有许多邻村闻讯来看热闹的男女。
卓哥披红戴花,新娘蒙红盖头,二人共持联心红绸,面对用红布罩住的一块碑。
主婚的老者轻挥手,有人便将红布徐徐扯去……
主婚的老者神情极端肃穆地吐出一个字是:“念!”
于是专程从省城赶来的那位大记者朗声读碑文:“紫薇村翟姓后生卓哥,幼丧双亲,沦为弱孤。村人相怜,轮年抚育。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睡百家床,衔百家亲情,受百家关爱。今卓哥成人,数德高望重之老者同为媒保,娶外地寡妇张姜氏为妻。天地昭昭,其慈永驻,其善长存。望夫妻二人,虔飨村德,誓心以报。循规蹈矩,光大村名,发扬村风,维护村誉……”
卓哥惶惶然地望着石碑,仿佛那是具体的一位大恩人,又是严父慈母合而为一的象征。他似乎在屏息聆听大记者读的每一个字。其实心思空空、六神游走、万念俱灰,身不由己而已。没法儿形容的悲凉满满地凝聚在他两眼里,被热闹气氛所娱的人们却谁都没看出来。
主婚的老者问他:“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他竟自愣在一种僵钝的呆状中。
“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哦……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老者又问:“那,你可有什么话说啊?”
他怯怯地回答:“没有没有……”
他感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施加给他某种无形无状的压迫。
煞有介事、神情过分庄严的老者将脸一板:“嗯?怎么可以没什么话说呢?”
卓哥恍然地机械地嘟哝:“有,有,有话……”
“既然是有话,那你便说吧!”
卓哥语无伦次地说:“充驴作马……我愿充驴作马,在这红磨房里,一辈子为全村人推磨,终身任百家役使,不受酬劳……我要是有半点儿反悔,天打五雷轰……”
主婚老者欣欣然捻须,微微点头不止……
围观者们,尤其紫薇村本村的人们,似乎都大受感动……
红磨房(12)
有一老妪拭泪喃喃着:“多仁义个孩子呀,知恩图报的……”
老者又说:“卓哥,你父母早亡,就拜拜这块碑吧!拜过这块碑,就算拜过你父母了,也就算拜过全村人了……”
于是卓哥双膝齐跪。联心红绸一扯,新娘也随之跪下了。
他目定定望着石碑说:“父母大人,今日里,咱全村人做主,给儿成亲了,娶了媳妇了。儿能够为咱们家族传宗接代了。你们若九泉之下有灵,再也不必为儿操心了。和孩儿一块儿,感激咱们全村人的村恩村德吧!……”
于是他磕头拜碑。一拜之后,泪满双眶。二拜之后,泪潸潸下。三拜之后,已是面湿如洗,泣声咽咽了。
他整个儿一颗心在胸膛里龟裂着,暗碎着。
人们更加受感动了。许多男女都不禁地拭起泪来……
忽然一边人群有些骚乱——是打扮得极其妩媚的小琴从人后挤至人前。她上下簇新,从衣到裤到鞋,皆是她用自己采草药所卖的钱买的。她那一天是将她全部的“个人财产”都穿在身上了。她刚洗过的脸庞看去显得那么清丽,她的秀发梳得那么齐整,一条大辫子编得那么仔细,惹人注目地斜搭在胸前。她鬓角儿还插着一大朵艳红野花儿,衬得她的脸更白净了。她神情冷若冰霜,目光眈眈地瞪着跪在那儿的卓哥的背……
站在她身旁的几个女人互丢着眼色躲开了她,闪到别处去了。立刻有几个男人补了缺,挨近她站着。
卓哥和新娘起身之际,小琴尖叫了一声。人们的目光一时全都投射在她身上,卓哥也发现了她。四目相对,他眼中一愕,赶快望向远处。
主婚的老者威然地望着小琴指斥:“你叫什么?”
她红了脸,愤怒地说:“有男人抓我胸脯来着!”
女人们首先发出一片嘘声。仿佛她们都认为,在这一种情况下,即使是那样,也是一个小女子断不该公开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可耻就全归了女人自己似的。
而她内心里是明白这一点的。分明的,她是偏要大声地说出来。
而男人们却紧接着女人们的嘘声发出一片叫嚷:
“你撒谎!”
“你往咱紫薇村的好名声上泼脏水哩!”
“卓哥结婚,你打扮得妖妖冶冶的想干什么?”
“八成是想来勾引新郎官儿的吧?”
不错,她是在将自己打扮得近于妖冶的,也是成心来破坏婚礼场面来进行报复的。那报复,三分是针对卓哥,七分是针对全体的紫薇村人。
夹在人群中的公公气得腮肉抽搐。
婆婆扯着他,恶狠狠地说:“都是咱们把她惯的!走吧走吧,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儿呀!……”
小琴瞪着他们相互拖拖挣挣地离开,更加肆无忌惮了。她指点着些个男人冷笑道:“紫薇村的好名声像是花布包的脏枕头哩!你们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在河边偷看过我洗澡!你敢说没有的事儿?你,在山上遇到过我,调戏我!还有你!曾对我说过不要脸的话,被我扇过一记大嘴巴子!……”
她眼中放箭,最后望向了村长:“你这个假模假样的大村长,你的勾当我不说就是了!给你留点儿面子就是了!……”
村长气急败坏地连连跺脚:“你、你……你放肆!……”
“大家伙儿别信她胡言乱语!我丈夫可是正人君子!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嘴!……”
村长女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她无畏地朝对方一头撞去,将对方撞了个仰巴叉。而那女人又撞倒了长案——案上的花生、瓜子、烟、糖果、馍撒了一地,滚了一地……
主婚老者高叫:“好大胆的刁女!竟敢前来扰乱我紫薇村的婚娶大事!当众毁我紫薇村的村誉!把她给我撵过河去!永世不得再过紫薇桥到村东边来!……”
人们期待的仿佛正是这一番话。于是不分男女,一拥而上,对她啐之殴之……
婚礼大乱。
新娘悄悄揭开盖头,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新娘攥住卓哥一只手说:“咱们进屋去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将他扯入红磨房关上了两扇门。
红磨房里已经间隔出了新房。新娘一直将卓哥扯入新房。新房草经布置,虽不免显得寒酸和对付,但毕竟有了点儿是新房的意味儿。一面墙上挂了半片儿镜子,镜旁贴着一幅观音送子的年画。有了张旧桌子,有了两把旧椅子,都是对卓哥真好的村人送的。
新娘一进新房,便摸索到床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卓哥惴惴地说:“真是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到那时,他还不知新娘芳龄几许,长得什么模样儿。
新娘却说:“惊不了我,我什么场面都见过!”
他搭讪着又说:“真是的,还不知你是哪省哪县的人呢?”
他说时,眼望着窗外,见磨房的场地上,人们已散去。些个本村和外村的孩子,在争抢着抓起地上的花生瓜子什么的往兜里揣。
他也望见了小琴。她匍匐在地,辫子散开了,衣服被扯开了襟,露出一面白皙的肩。她脚上的鞋子不知去向……
他听到他的新娘在他背后说:“从今往后,就是你妻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什么?”
她说得那么无所谓,语调儿淡淡的。
红磨房(13)
他自言自语似的又说:“想想,也真有意思。一男一女,从未见过面,一经撮合,忽然的就成夫妻了。”
却仍望着窗外,见小琴支撑起身,将肩缩入衣服。扣上衣襟后,拢了拢头发。
一个女孩儿走近她,将她的一只鞋放在她跟前,扭身就跑……
她捡起那只鞋,用目光四下里寻找另一只鞋,却没发现……
她捡着那只鞋,走到碑那儿站定,望着,终于伏在碑上哭起来……
他听到他的新娘子在他背后问:“谁在外边哭?”
他低声说:“是她……”
心里在对她说——姐,姐,卓哥对不起你!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那个前来捣乱的小女子?”
“嗯……”
“你和她有仇怨?”
“没有……”
“那,你们原先一定有段私情的了。”
“也没有……”
“那,她又究竟为什么?”
“她……她打小儿有疯病……”
“我不信。”
“真的。”
“你还在望她?”
“我没望她。”
“可你明明是在望她。”
“是你心里在乱猜疑。”
“你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身,却见她已不知何时揭去了红盖头,拿在手中绞玩着。
他不知所措起来。他拙嘴笨舌地自辩:“我……我是在寻思……该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