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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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深沟。这条野路洁白得竟使他有点儿不敢走。尽管这条路他已走过许多次。但他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走过。从来也没有走过一个别人留下的脚印也见不到的路。他仿佛觉得,洁白的雪下,覆盖着一处处陷阱。
终于跨出了“塔头甸子”,他如释重负地将自行车放下,长长吁了口气。抬头望望月亮,他忽发奇想,要是眼前这条雪路,一直通上天穹,通向月亮里多好呢?
一丝夜晚的游云,曲曲弯弯地出现在月亮上。圆而大的月亮,似乎皱起了眉。似乎满面皱纹了。似乎一时间就变老了。
这男人正徒自望着月亮胡思乱想,他女人催促他说:“还不赶紧走,望月亮干啥呢?”
他经女人这一提醒,心神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荒唐,感到罪过。同时亦因那么令人神往那么美妙的一种憧憬,被他的女人一句话便撕扯得粉碎,而大扫其兴。
喋血(9)
“等着你上车哪!”
男人强词夺理。
女人挺轻巧地一纵,这一次倒是没费什么事儿便坐到车后架上去了。
男人也不看她一眼,觉着她是坐上了,推车便走。
“到了省城,咱们往南边……还是往北?……”
“逃”字在女人舌尖打了个滚儿,被女人吞一只刺猬似的,硬是又吞了下去。
“到省城再说!”
“麻老五他们会不会截在车站呢?”
“被截住了再说!”
他们身后,洁白的高贵的地毯也似的雪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自行车辙和男人乱七八糟的脚印。
男人尽量将车推得很稳,使女人得以袖着双手,怪安泰地坐在车后架上。而他自己,失去了棉手闷子的那只手,紧握冰凉的车把,快冻麻木了。
唉唉,两万元啊,仅在自己手中过了一遭,就变成了一笔巨债!新房子,等于是给麻老五盖的了,麻老五倒落得个坐享其成!听喜奎讲,麻老五欲将那房子租给县运输队的人住,宽敞敞的四间大屋,每间屋摆几张床,就算总共摆上十五张床吧,一个月也是笔不小的收入啊!用不了三年,两万元麻老五准收回去了。还白占一排房子!自己呢?连块新表也没舍得买。连辆新自行车也没舍得买……这辆破旧自行车,连副塑料护把也没有。有塑料护把,握着也不至于这么冰手哇!……
一接近山口,就感觉到穿山风的肆虐了。飕飕地迎面而来,像一把把锋快的小刀子,割在他脸上、手上。两只耳朵仿佛被谁在用粗砂纸使劲儿摩擦似的。
帽子戴在女人头上。帽子内,女人还扎了一条头巾。在家里,将帽子强迫女人戴了,这会儿,男人的自尊心不容他再将帽子要过来。可这熊女人,你也该想到一点儿自己的丈夫哇!你也该心疼一点儿我哇!……
他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见女人将头勾得很低很低,严严紧紧地袖着双手,身子歪靠在车坐儿上。如同公共汽车里,不管别人怎样挤,自顾坐在坐位上打盹或假装打盹似的!妈的你个熊女人哇!想当年我爹和我娘不是这么逃债的!……
突然,他将车停住,大吼一句:“孙子哪?……”女人猛丁地抬起了头。
“孙子哪?……”
女人惊得滚下了车,跌翻在雪地上,傻愣愣地瞪着他。
“你!……”
他推倒自行车,狠狠踢了女人一脚!
“忘……”
女人抬手指“塔头甸子”。
他转身就往回奔。
孙子是家的根苗!没有了孙子,家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如果自己这辈子还不上债,儿子那辈子接着还!儿子那辈子还不上,孙子接着还!借债,总是要还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万不能使麻老五和麻老五的儿孙们牢牢记住他个骂名!……
他一口气奔回到“塔头甸子”。急急慌慌,跑偏了方向,一时竟觅不见自己的和女人的足迹。一眼望开,月辉下,一座座覆盖着雪的塔头,仿佛一片片惨白的人的骷髅头,仿佛他自己的和女人的脚印,是被骷髅头们阴险地抹去了。抹得干干净净!
什么东西猝地从他身边蹿起,使他吓了一大跳,迅速地将枪从肩上抖下来,防范地举了半天。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大概是只野兔……
“柱柱……”
“柱柱……”
“柱柱!……”
他大声叫喊起来。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经久,从山口,荡回了他自己的回声。仿佛另有一个他自己,在山里极遥远的地方叫喊。
柱柱……
柱柱……
声音变得那么细微。不像是在叫喊,像是在唱。
村子里,“快活斋”的红灯,定在黑夜之中,纹丝不动。
“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
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却什么也没再听见。那报时的音乐是该响三遍的……幻听……
麻老五,我操你八辈子祖奶奶!
他发狠地在心里骂着。
唉唉,你骂人家麻老五干什么呢?
另一个他自己,在他内心里和他辩论——若反过来,你是麻老五,麻老五是你,你能不逼你自己还债吗?两万元并非小数哇!那也是人家麻老五立了字据画了押,从县里别人手中借来的,不过转借给你,又加了二分利罢了。现如今,谁白将两万元借给谁呀!若是他借的公款呢,那更不得不逼你还了!挪用公款放高利贷的事儿,你听说过的还少吗?那是冒犯法之风险的啊!冒风险还不作兴图几分利吗?现如今不是讲究风险报酬吗?……
“柱柱!……”
“柱柱!……”
他又叫喊了两声,意识到自己很愚,不再叫了。服了三片安眠药的小孙孙,怎么能听得到呢?若能听得到,不早哭了?
像一条狗似的,他在“塔头甸子”之间爬来爬去,瞪大眼睛寻觅足迹。双手插在雪中,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冻手了。
终于,他寻觅到了他和女人的足迹。
终于,他寻觅到了孙子——静静地靠着一个“塔头”,就好像包着的不是生命,不是任何活的东西。
扑过去,将那被包紧紧搂抱在自己怀里,他咧嘴笑了。只笑了一下,他将脸压在被包上,哭了。低低的,他发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呜呜咽咽的,令人怜悯的哭声。
喋血(10)
被包在他怀中毫无声息。
“爷的孙,爷的孙,爷对不起你!……”
男人的心也在哭泣,在述说。
“爷是个不合时世的人啦,你长大,要做个能人,做个强人,做个麻老五那样的人!……”
被包的毫无声息,使这男人极度不安起来。他不哭了,惶恐地掀开被角,第二次将他的脸贴在孙子的小嘴儿上。他那冻麻木了的脸,感觉到了一丝温气,感觉到了微弱的呼吸。他放心了。然而他自己的脸却湿了。孙子睡得出大汗了?根本不可能!唔,天!他明白了,是雪不知怎么进入到被角下面,融化在孙子那张小脸儿上!
“爷的孙,爷的孙,你可是受了苦哇!”
他用匕首挑开棉衣,扯出一片棉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沾去孙子脸上雪化的冷水。
月光下,孩子那张小脸儿,眉舒目合,很静穆的一种模样。
“他爹,他爹,柱儿咋了?咋了啊!……”
女人不知何时也奔回来了,跪在他对面。
他复用被角盖住孙子的头,瞪视着女人。他的本意,是向女人表达出一种严厉的警告,反却被女人把自己吓住了。
女人的头巾松落在脖子上,不受拘拢的头发,散乱异常,一缕头发垂遮着女人的半边脸。不见了一只眼睛。月光下,女人的另半边脸,不是显得白,而是显得青。女人的另一只眼睛,睁大得可怕,也正瞪视着他。那眼里,射出预备跟谁人,跟什么东西拼命似的又凶恶又残忍的目光,使他觉得恐怖。使他从心里往外打了个寒战。而女人的嘴,半张着,似要喊叫,又似在冷笑。这时候的他的女人,简直像一头丢失了崽的母狼人!
如果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一定会放下孙子就举枪。
女人又整个儿像脖子上还套着绳套的吊死鬼。
女人第一次这种样子猝现在他面前。
他简直有点儿怀疑,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女人?抑或真是一个吊死鬼,已害死了他的女人,这会儿变成他的女人的模样,又想接着害死他和他的孙子?
他觉得周围鬼气森森。觉得那一颗颗惨白的骷髅头似的“塔头”,似乎都在开始动弹。
“你!走开!……”
他吼,双臂将孙子紧搂在胸前,猛然站了起来。
“咱孙孙,到底咋样了?!……”
女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扑向他,夺孩子。
他一掌将女人推得连连倒退数步才站稳。
“活着!……”
从牙缝挤出这两个字,男人拔腿就走。
“活着……老天爷保佑我们啊……”
女人将遮脸的头发撩向耳后,梦呓般自言自语着,深一脚浅一脚跟随着男人。
走到自行车旁,男人闷声不响地将孩子送在女人怀里。
“还我抱吗?”
“屁话!你不抱,难道我抱?”
女人接过孩子,又说:“你不会对我好点吗?到这般地步可不怪我。”
男人瞧着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
女人以为男人打她,将头往后一仰。
他却没想打她。
他用一只手解开套在她脖子上的头巾,搭在她肩上,说:“扎好,别像绳套似的套在脖子上,我看不惯!”
“我抱着孩子,叫我怎么扎?”
女人笑了。
即使在今晚这种情况之下,只要他对她的态度稍微好点,她的心就踏实。她对她的男人依赖惯了。此时此刻,他在她心中也仍是个人物。是个落难的人物。就像老百姓们常说的——“蛟龙困在了海滩上”。而她自己,她想,走哪儿,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讲——我是党支部书记的女人。逃债归逃债,支书可没谁撤。正如他看重孙子一样,她看重他是个党支部书记。中国偌大的天下现如今毕竟还是共产党的。离家前,她将他过去二十多年中所有保存下来的荣誉证书,都瞒着他打在包袱里了。她看待那些东西的心理,很有些像解放前在“帮”的人看待本帮的“柬子”。这女人虽然也朦朦胧胧地感到时世确乎有些改变了,但没出过远门,连县里也很少去,因此还只能用她早已习惯了的逻辑去思维。
男人替女人扎上了头巾。这会儿他又不觉得她像吊死鬼了。他明白,刚才她那种可怕的样子,完全是由于丢弃了孙子的惶恐所至。
男人喟叹了一声。
女人说:“你把那包袱捡过来啊!”
包袱滚在十几米以外。包着些破东烂西。象征着全部家当。多少还能让人看得上眼的东西,早都被麻老五掠去了。
男人没去捡那包袱,说:“别要了。”
女人坚持道:“得要。”
男人又有点儿火了:“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女人嗫嚅地说:“东西扔了我倒不怎么舍不得,包袱里还有你那些当过代表的证书呀!……”
男人冷笑道:“那些,如今加一块堆儿,连包烟也换不来!上车!……”
穿山风是凛冽的。它并不嘶号。并不呼啸。根本听不到风声。整个山谷似乎早已被它冻僵了,冷固了。它仿佛要静悄悄地,绝对安宁地,将一切在这个夜晚走入山谷的活物,制作成硬邦邦的冷冻标本,保持原样地封存在山谷这天然的大冷库中。
找到了孙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