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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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阳由衷地说:“我接受您的批评……”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又说:“一般的经验是,相信人民大众,总比不相信人民大众好。他们有他们的民间原则,正如我们执政的共产党有我们的党内原则。倘我们的意识居然落后于他们的意识,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要用我们的原则去压制他们的原则,那么实际上不完全是他们的悲哀,更是我们的悲哀……”
在村外四野无人之地,王晓阳手机贴耳,聚精会神地听着省委书记的每一句话,竟有些听呆了。自己反倒不知讲什么好了。想说些“深刻”之类的话,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觉得那时那刻,倘那么对一位共产党的省委书记说,是俗不可耐的。
“某些表面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人,若决心对某些仿佛不可一世的人的气焰实行打击,只要他们时刻寻找机会,往往总是会达到一下目的的……这是哪本书里的话?……”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考王晓阳了——王晓阳想了半天,回答了几次回答不对。
省委书记告诉他——是《教父》中的话;省委书记还告诉他,自己正在按他的建议重读那一本十几年前引起风波,而如今已无人谈起的小说……
民选(15)
那时候韩彪正在县医院里量血压,查心脏,生命垂危似的。仿佛一个刚刚遭到残酷的私刑折磨的人。是的,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被施加了私刑。县里的头头脑脑怀着内疚去看他,被他一个个骂出了高级病房……
翟村的那一个晚上,异乎寻常地寂静。没有一个人去翟学礼家。似乎他不是被选为村长了,而是被宣布为“艾滋病”患者了;似乎谁都成心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这也是那一种农民们特有的城府和狡黠的表现。
至夜,小两口突闻院里黄犬狂吠。擂砸院门之声令他们心惊。
复员兵披衣跃起,疾出卧房,摸黑从堂屋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一边往枪膛上子弹一边喝问:“什么人?!”
院门却已被撞开,一群人影闯入了院子,各个手持刀斧或其他利器。又听黄犬哀号一声,想必已遭砍杀……
翟学礼刚欲推桌子堵住家门,家门也被撞开,来者们闯入了堂屋。他们手中利器,在月光下其刃森森。
复员兵慌忙持枪退回卧房——因为他是复员兵,被县林业局选为义务护林员,那双筒猎枪是发给他用以护林时自卫的。本县的盗伐者们猖獗又凶恶,除了这复员兵,没第二个人肯当什么义务护林员……
闯入者们以韩小帅为首,其中竟有才入伙的翟老栓的儿子!他们一个个喝醉了,皆失去了起码的理智,同仇敌忾地要来取翟学礼小两口的性命。不就是醉后杀两个人吗?韩彪有的是钱,会出面替他们私了抹平的。韩小帅也保证了这一点。来者们都企图通过杀死翟学礼小两口,向韩彪证明无限的忠诚……
他们猛撞卧房的薄门,疯狂地用利斧劈它……
复员兵的妻子吓得缩在床角呜呜哭;复员兵决心誓死保卫他的妻子,一再高声警告。
但韩小帅们哪里会把他的警告当回事儿呢?
门倒了……
枪响了……
一条黑影高伸胳膊,双手在空中抓挠了一下,扑于床上……
“他先开枪了,砍死他!砍死他!也砍死他老婆!……”
是韩小帅歇斯底里的声音。
他举刀扑向复员兵——复员兵不得已,第二次勾动了扳机……
韩小帅也扑于床上……
复员兵被激怒了,扔了猎枪,抓起两名死者的刀斧,大吼大叫,左右挥舞,将暴徒们逼出卧房,逼出堂屋,逼出了院子……
恰巧王晓阳和一些村里的男人们听到枪声,各操家伙奔跑而来……
另一名死者是翟老栓的儿子……
一小时后县公安局的警车呼啸而来,还有一卡车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武警——他们当众用铐子将翟学礼小两口铐上了。
复员兵那时说:“不关我妻子的事儿……”
率队的副局长扇了复员兵一耳光,恶狠狠地吼:“你他妈吃了熊心豹胆了!……”
那少妇被往警车上押时绊了一脚,跌倒于地,于是竟被两人各拖着一条腿往警车那儿拖……
王晓阳上前制止:“她还不是罪犯,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她!……”
连他也挨了一警棍,黑暗混乱之中,也没看清打自己的是哪一个……
他大声抗议道:“我是省报记者!……”
“滚,别妨碍公务!……”
那位副局长一掌将他推得朝后趔趄数步……
“我还是‘民选’工作的省委特派员!”
“那你在这儿乱搀和什么?!”
又被推了一掌,又朝后趔趄数步……
当那副局长坐入他的小车,王晓阳抢前几步,奔过去拦住车,拉开车门大声质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带走?!他们……”
他指的是韩小帅的帮凶们,他们已被村人们一一制服,捆住了,静等着移交县公安局发落。见县公安局的人在那位副局长率领之下全要走,村人们一时皆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发现韩彪也坐在车内,目光阴冷地朝外观望。
那位副局长狠狠瞪他一眼,“嘭”地将车门关上。
车呼地从他身旁开走了……
帮凶们一个个领会了什么,皆喊叫:“放开我们!放开我们!……”
村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王晓阳身上,而他也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在帮凶们喊叫过后的一阵肃寂中,翟老栓开口了。
他说:“大家都在等着谁来带个头是吧?那么,我带这个头吧……虽然,我只一个儿子……学礼他是咱们选的,对不?他开枪是被逼的,对不?咱们第一遭由自己们替自己做主选了一个村长,对不?……那咱们去保他吧,现在就去。谁愿意,跟上我……”
斯时天已拂晓。
微明的天光下,翟老栓脸上旧泪未干,新泪继淌……
他一说完,独自转身向村外走去。
于是,村人们一个个,一伙伙,最后,二百多人全跟在他身后了。
当然的,也用绳子牵走了那些帮凶。他们皆从翟老栓的话中预感到了什么,不再喊叫,全蔫了,懊悔莫及地垂下了头……
王晓阳想阻拦他们。心里这么想,嘴却张不开。呆望一会儿,他也紧跑几步跟上了他们……
省委书记在床上接到了王晓阳从县里第二次拨到他家里的电话。
民选(16)
他将自己亲眼所见一一汇报后,义无反顾地说:“对不起了省委书记同志,我已经决定站在翟村的选民们一边了。如果他们到省城去向您请愿,您将会发现他们中也有我……”
省委书记在半个多小时内始终一言未发。甚至,既没“嗯”一声,也没“啊”一声。
他不知自己何时放下的电话。
他耳边响起了自己曾以循循善诱的教诲口吻对王晓阳说的话:“有时候,我们某些自以为顶善于分析,绝不会犯判断性错误的同志,却往往犯了判断性错误。为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省和反思的……”
省委书记觉得,自己那话,仿佛是别人的声音了。仿佛是别人们为提醒自己才诤诤言说的了,且具有对自己因翟村的“民选”是那么顺利而一夜高枕无忧的讽刺意味……
他的目光不禁瞥向床头柜——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书,用隔页品隔着。恍然间,好像看到从书页上,从字里行间缓缓地凸显出什么形状,遂成一个小人儿。如同美国电影《终极杀手》中那倏忽地便能液态而消液态而现的杀手般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丑陋、猥琐、狰狞,冲着他狗面狒狒似的龇牙不止。
那小人儿嚣张地说:“我,维托·考利昂!纯中国种的维托·考利昂!……”
那小人儿渐说渐长,越加丑陋,越加猥琐,越加狰狞。
他联想到了《教父》中老维托·考利昂的女儿结婚的场面——一千多人的场面啊!
“我,纯中国种的维托·考利昂……”
省委书记一掌朝那书页,也朝那张牙舞爪的小人儿拍将下去——硌疼了他的手。
隔书页的东西是银的,很精美,具有高级工艺品的观赏性,也凹印着韩彪的银矿的标志——微缩了的韩彪的手印……
每年,韩彪都出钱制作那么一大批,与其他几件精美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放在同样精美的盒子里,作为微不足道的办公用品,送往乡、县、市、省各级党的或政府的机关部门……
省委书记研究地拿起它看,陷入良久良久的严肃沉思……
一小时后,一辆“奥迪”开出省委大院,向翟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