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留痕-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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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学金,希望孩子学习成才贡献社会。我永远爱你们!
柏香茗
1993年11月9日
读完了遗嘱,气氛骤然升温,滚烫,雷电般滚滚撞击着胸膛,随时可能爆炸。如果说日记是定时炸弹,那么遗嘱就是核武器,以它千百倍的能量轰击心灵,直逼心肺、血液和灵魂。再看血管膨胀的父亲,被震撼得扭曲了身体和脸部线条,一瞬间的瞳孔缩放,好似被猝然击中。死亡带给亲人那心中绵绵的情意,即刻被撕扯斩断。父亲不由自主地劈手去抓,没抓着,他打了一个趔趄,靠着书柜保持了平衡。扒着书柜木边的手依依颤抖,假如不是握在二哥手里,那份遗嘱,可能顷刻之间成为碎片。
不合葬!分手,无法志同道合!没有继承权!自由了!这些词句像一道道冷光戳出纸面,冰凉,刺目剜心。
“不合葬?她不合葬?!……”父亲喃喃自语,反复念叨这个词,脸色黯然苍灰,他面对满屋子悬挂的白色挽联,悼词,眯缝起眼睛,那白色刺疼了他,他失神地转了一圈,缓缓移步回卧室。
一朵朵看来已经过去的浪花冲撞进现今的平静。
遗嘱,在这个春天之前我曾读过许多伟人的遗嘱,文学家、哲学家还有历史人物给亲人的遗嘱,那些遗嘱是生命的最后告白,或激情澎湃或充满缠绵的爱意,字字珠玉情深意切,成为后人的教材,让我们这些与之没有肌肤相亲的俗人,一次次热泪盈眶。可手里我母亲的遗嘱,亦真亦幻,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凉,欲哭无泪。是的,告别世界的那个时刻,母亲怀着痛苦轻蔑我的父亲。每个字句,每一段话的背后都是有意味的,蕴藏着巨大感情张力。那么一连串的失望支撑的,是何种希翼?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痛苦和伤害才能绝望到积聚如此的深重怨恨?
第一部分第二章(2)
家 规
遗嘱让我们尴尬乃至惊恐——父亲把自己关在卧室不出来,也不吃饭。
老人合葬不合葬的问题,终归由后代执行,现在老爸健在,我们子女无权发言。不仅家规如此,在我们家,“言者治罪!”没有哪个孩子敢顶嘴的。眼下,追悼会具体时间要敲定,大事小情理顺了,等父亲点头。都盼着如期进行,再说几个兄妹少有闲暇,耗不起时间和精力。
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们几个着了慌。
我父亲习惯制造麻烦,顽强而暴躁地抗击所有不合他心意的家庭小事。只要他在家,我们平静的日子就充满了忧虑、恐惧和压抑。没一副坚强的神经,便不可能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成人。本来纤弱的我,就是在如此的高压中磨砺出来的。成年后我们兄妹聚会时最羡慕所谓的童年快乐,就是谁谁挨的打少一些。我们回忆往事时会大笑,尽管内心里实在是笑不起来,这便是对父亲存在最大敬意了。不能说他没尽到父亲的义务,事实上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尽义务,至少在读书和做事执着方面堪称楷模。在这一点,一个有文化的父亲能够做的,较之一个粗俗的父亲,当然是天壤之别。在一个家族中,谁最有力量来在孩子最绝望时给予护佑,谁才是真正的主心骨,而我们绝望时却从不敢奢望父亲站在身后。但孩子们的团结抗暴行为,在父亲的强大威慑面前总是不战而败。
父亲自我感觉完全错位,他自视保护了这个家。他拯救了这个家族人的命运。他的谆谆教导总能把我们从政治和感情的逆境中挽救出来,总向我们指出“康庄大道”。但他的那些“理论”从来不能让你躲避灾难,只能给你增添承受不幸的力量。他一厢情愿地安排孩子们生命中每个阶段应做的事,但也总是咬牙切齿地痛恨我们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活着。
食不语,寝不言乃众多规矩之一。这个春天,我家巨大圆餐桌上陡然没了父亲的声音。这张餐桌设计之初考虑到大家庭能让12口人同时围坐就餐,当时除了宾馆饭店,显然一般家具店没这么大的餐桌,只能定做。父亲选择榆木材质,本色纹理有家常的味道,做工则是考究的“苏做”,仿明式加“福”字雕花卡子花桌,皇家气派,又配了款式相同的圆凳。这餐桌也是家庭的讲坛——父亲的专用讲坛,每次就餐,是他每天布告天下的庄严时刻。父亲不允许我们吃饭出声,而他是例外。父亲最喜欢在就餐时哇啦哇啦训话。我们是他永远的沉默听众。父母和儿女围坐在那个大圆桌旁边,座次固定,不能随意调换,圆凳也是专用,跟随着我们的臀部。我们身体挨着身体,热乎乎地挤在一起,屏息谛听。父亲面向东方而坐,环视家人,他背后的墙壁上,就是一张爷爷钟爱的国画,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花开不败。
父亲要以餐桌为中心聚集起家人,他要求保姆与母亲必须餐前摆好下酒小菜四个;碗筷酒杯须用开水烫过,以干净的毛巾擦干水分;有温热的手感;碟子怎么摆;瓷碗不能有裂口;筷子不能有弯曲……小瑕疵将让明察秋毫的父亲发火。假如保姆在厨房里忙碌着,忘记在规定时刻摆好碗筷,按时到位的父亲肯定会大喊,餐桌拍得响亮,喝道:“我说了多少遍?碗筷!时间到了!”他落座后,希望儿女们迅速在他身边集合,若家人磨磨蹭蹭没到位,他端坐等候的时间超过了哪怕是一分钟,甚至零点一秒,他的那双象牙筷子敲打瓷器的清脆声音就会响起,敲声就是命令,我们必须放下一切,洗手整装,飞速弹向圆凳,挺直了上身,目光对着他,摆出一副精神饱满倾听状,如果谁因故没按时来,他从不关心迟到的缘由,仅仅在就餐时没到位这个事实,就让他瞪眼。若是你在黄昏回家晚了,你根本别指望他会关切地问一声。你不仅得道歉,还躲不过他审视你从头到尾的每个细节。审视之后挨骂:衣服脏了,头发该理了,书包呲了,鞋子翘着,窝囊,不精神,指甲长,眼眵,鼻涕,泥沙,草叶……什么都让他不顺眼,什么都数落个遍。尽管你不打架,不欺负人,不干坏事,相反,你可能做了一件好事,可能在学校出黑板报,打扫卫生,擦玻璃,可能在红领巾活动小组,可能赢得了一场球类棋类比赛,你小小胸膛盛着满心的快乐急不可耐需要亲人的鼓励和分享。可你都不能开口,哭诉申辩都没用,他不关心。他只是进入了自己的内心角色,按照自己的情绪逻辑行事。你违反了他的戒律,打乱了他即将训话的心态,你就成了他杀一儆百最好的反面教材。所以,我从小和朋友们做游戏,总是个最讨厌的伙伴,因为我总在兴致最浓的游戏高潮抛下朋友,破坏集体,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惶惶而逃。我常急急地问:到点了?我回家吃饭了!吃饭?你怎么就惦记吃饭,贪吃鬼?我在伙伴的眼里就是一个贪吃鬼。为了能够在餐桌上象牙筷子响起的瞬间出现在父亲面前,我不知在奔跑的路上跌破了多少次腿,流下了多少血。
好了,数落完后他终于示意你去房间喘息换衣了,你还需动作快,你是大家饿肚子恨恨等待着的最后听众之一。数落你还只是父亲训话之序言,大家温顺沉默,宏大主题在后面继续狂轰滥炸。自然,他拯救不了心灵,也给不了你什么力量,我们已习惯了他呼来叱去。要想让晚餐不至消化不良,表面上必要装作温顺。越是讨厌他的话,就越是装作比平时更加专心倾听的架势,害怕大祸临头的威胁,使得我们更加温顺,更加谦恭,更顺从他的霸气,好似我们很乐于聚在一起,很乐于享受大家庭这种“宁静”的晚餐。不过,父亲对表面关系是不满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威信没逐日提高,他更需要谄媚的眼光和赞叹,所以,无论谁神经质的不安就会导致他发火。他规定餐桌上不能说话,嚼东西不能叭唧嘴,喝汤不能出声,筷子不能碰到碗碟上,夹菜时不能从别人手臂上跨越,吃饭时衣袖要卷曲,也不能站起身取菜,不能议论厨艺……评价菜的资格,仅限于他本人,这个菜火候大了,色彩乱了,汤多了,醋少了,白胡椒陈了,丁香味重了,每道菜他总有点评。有一次我吃得高兴了,竟然忘了家规,对保姆说,阿姨,这个鱼好吃,明天再多买点吧。父亲当即用象牙筷子狠狠敲打我的手,我疼得掉了筷子,手背上顿时爆起了两条红印儿。就这样,父亲的口味决定所有人的口味,他热爱的食物我们必须学会热爱,他讨厌的东西我们最好不要向往。否则,这盘菜可能就是今天晚餐不愉快话题。比如,茭白、鸡毛菜是他讨厌的,偏偏是母亲的最爱,父亲总谴责茭白怎么怎么没营养,鸡毛菜是农民用大粪水浇,怎么怎么脏,说得餐桌上的我们感到阵阵恶心,既而产生厌恶和排斥。父亲是雄辩的理论家,他的话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具煽动性的演说。
父亲训话其实蛮辛苦,他的话题无奇不有,常常是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牢骚、知识、掌故、见闻、日常琐事,信马由缰,可不被欢迎和重视。兄妹们不抬眼瞥他,而把眼睛盯着感兴趣的菜上埋头紧吃。父亲的自言自语是白费劲儿,与他声音抑扬顿挫反差的是,所有家人都面无表情,各自想着心事。于是,他的训词就像晚间的定时广播,代表着我家对外的形象,向周围邻居发出了信息,他们家人是多么亲密无间而幸福啊!他们家人总是热闹,有那么多的话题展开议论噢。如同国家某个历史阶段,举国上下只有一个声音。父亲那洪亮的声音领导着我们家人,成为晚间明亮灯光下不可或缺的背景,固定节目谈话“脱口秀”,不在乎交流反馈,有独白性质。父亲坚持着灌输他的东西,日复一日,不在乎这个努力毫无成就,孩子们都是两眼空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大约,父亲最后意识到孩子温顺听他训话这一事实,证明他并非是训话,而是看他表演。就像如今的儿童边吃饭边看电视卡通片。他自恋,更有表演欲,否则,他为何经年累月调动他的潜质,倾泻他的知识,抗击听众的漠然。只不过父亲的激情与亢奋,与我们年龄的烦恼不合拍。我们疲惫不堪地拒绝着,拒绝不顾忌年龄的狂轰滥炸。父亲将所有儿女视为一群士兵。我们没有童年,我们从离开襁褓,奶瓶,到长牙吃饭,一下子就跃进到了成年时代了,坐上餐桌就是踏上了社会。
古代许多名人家训,《颜氏家训》《聪训斋语》父亲都让我阅读,他钟爱的是《曾国藩家书》,不厌其烦让我们熟读,有时他大段抄写下来,给孩子当作小楷临摹,练字读书一举两得。他不止一次地唏嘘感叹,是命运的抛洒,致使他人生无所成就,留下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万般悔恨,否则,他讲过的那么多警世后人的家训,也会流芳百世。
有这么个说一不二的老爹,你有什么办法,母亲遗嘱让他惊着了,葬礼的仪式只能听他之命。母亲踏上天国之路的最后一程,依旧不得安宁。
第一部分第二章(3)
父母爱情
这个春天的黄昏我一个人走在康平路上,小雨凉凉浸在脸上。以我看来父母的一生没有幸福可言他们一生都是笼罩在悲凉之中,如果隐去不同色彩的社会历史背景,或许有过隐秘的、想像的快乐。有时我宁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