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作者:董立勃-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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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事情先从坐在树林里的老杨那里开始。老杨觉得背后有个人走过来,头也没有回,以为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来解手的人。可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尿响,却觉得脖子后颈处有点凉飕飕的。不像是吹来的风。这才回过头。一看,是一个人。老杨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如果老杨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狼,老杨的脸色一定会比现在好看。
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胡铁。
胡铁没有穿黑衣服,穿了一身洗白的军衣。军衣不太合身,有点小。这不怨他,跑出高墙后,跑进营地后,正好看到有晾晒的衣服,就换上了。
胡铁脸色如铁,手里握着一把尖锐的刀。刀尖子直抵杨来顺的脖颈。
老杨说,你想干什么?
胡铁说,我不想活了。
老杨说,你别胡来。
胡铁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
老杨说,你要做什么?
胡铁说,要你说实话。
老杨说,说什么实话?
胡铁说,那天晚上玉米地的事。
老杨说,我不知道。
胡铁说,你不说,你会马上死。
老杨说,我要说了呢?
胡铁说,一定不会让你死。
老杨说,那我给你说实话吧。
胡铁说,别对着我说。
老杨说,那给谁说?
胡铁说,到台上去,给所有的人说。
老杨说,这不行。
胡铁说,那你还是会死。
老杨说,我死你也活不了。
胡铁说,想活我不会来找你。
胡铁的手用了一点劲,老杨脖子有一处开始疼。胡铁站起来,老杨也跟着站起来,不能不站起来,他不怕胡铁,可他不能不怕胡铁手中的刀子。他知道这把刀子有多厉害。刀子让他做什么,他不能不做,他得听这把刀子的话。
刀子让他到台上去说,他得去说,刀子让他往台子那边走,他不得不走。边走边听到刀子冷酷无情地说,别耍花招,否则,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刀子离开了他的脖子,躲进了一只衣袖。可刀子的目光紧盯着他,只要不按它说的去做,刀子会电一样从袖筒飞出来。飞出来的刀子,不会再和他商量,只会直接把他的命取走。
人没了命,就什么也没有了。
八队的代表表完了决心,往台下走。胡铁和老杨往台上走。胡铁戴了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帽子本来是老杨的,胡铁拿过来戴在自己头上。老杨只好光着头,没有帽子,更好认,胡铁戴了帽子,一下子认不出。
以为老杨上台来,也要表决心。每年开这样的会,都会有人不用安排,自己跳上来说些豪言壮语。只是没有想到老杨会上来。一个人上来还不算,还带了一个别人上来,两个人一块上台来表决心,在下野地还是头一次。
不知道,两个人怎么表?不会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吧?像说相声,像说对口词。要是这样,那就太有意思了。
只是站在老杨旁边的那个人是谁呢?有点面熟,一下子认不出。是谁呢?下面有好多人在猜。有人想到了胡铁,可又不相信会是胡铁。连那个对胡铁最熟悉的人,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她不相信是胡铁,可他不是胡铁,又会是谁呢?
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让大家猜,让大家想。帽子摘掉了,帽子下的一张脸,让大家惊呼起来。台上的首长席上也乱了起来。
马营长一下子从腰间拔出了左轮手枪。枪口指向了胡铁。这么多首长,可不能在他的地盘上出一点意外,出一点意外,他就完了。什么都完了。
陈参谋更是反应敏捷,一步跳到了老罗的面前,用身体护住了首长。
还有几个警卫,也拔出了枪,从不同方向对准了胡铁。
可胡铁只是把帽子摘了下来,再也没有做什么。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这时的胡铁,让人看不出有一点危险。
乱了一阵,马上静了下来,没了声音。因为这张脸说话了。现在这张脸说话,会比刚才所有人讲过的话,都值得去听一听。因为,这是在任何一个动员誓师大会上也听不到的话,同样,可能是你这一辈子不会再一次听到的话。
——我叫胡铁,现在在劳改队,是个劳改犯。我是逃跑出来的。我来参加这个
会,只想给大家,给首长,给各位兄弟姐妹,说一句话。我是冤枉的。我没有犯罪,没有犯过罪。可我的话,没有人相信,我的上诉也没有人相信。我知道,我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可我没办法,我只想让大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如果大家还不相信,那就让这个人给大家说说吧。
杨来顺被胡铁往前推了一把,不过手仍抓着他的胳膊。杨来顺低着头,把脸朝向了地面,让大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嘴张开了,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大家全听见了。
——那天晚上,在玉米地里,是我,把白豆那个了。
我恨他,白豆本来要和我好,是他逼我离开白豆。我想报复他。把他用过的刀子扔到了玉米地里,别人看到了刀子,都会以为是他干的。还有,两个红鸡蛋,是我吃的,当时,有点饿,见到白豆口袋里有鸡蛋,就吃了。
可以听到人群里响起一片纷乱的咒骂声。
听老杨说完话,胡铁松开了手,老杨站到了一边,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
胡铁说,大家听见了。
又转过脸,对着主席台上的人说,各位首长也听见了。请你们马上还我的清白。我有老婆,老婆马上要生孩子了,我要照顾他们。请你们不要让我再回到劳改队了。我要和他们在一起,他们是我的亲人啊,我要和我的亲人在一起啊。
谁也没有想到胡铁竟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着一群大大小小的首长。
更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在胡铁身边还有一个人也跪下来了。
她就是白豆,只是她肚子太大,跪下去时,腰不能弯。
于是她跪着时,还显得昂首挺胸。
白麦看到了白豆,站起来要去把白豆拉起来。看到白豆跪在那里,白麦的心好痛好痛。可她刚站起来,刚走两步,离白豆还远着呢,就有人挡住了她,护住了她,不让她往前走,她也是首长,同样不能有一点意外。
多大的会场,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没有了声息。这寂静,让天低了,让地大了。每一个立于天地间的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拼命地呼吸,也觉得喘不过气来。
大家看看跪在地上的人,又看看坐在台子上的人。
准确一点说,看台子上的人,只看一个人,看那个只有一只眼的人。
连白麦也看着这个只有一只眼的人。
白麦这个时候,是多么想钻到老罗心里去,替老罗说上几句话。老罗见过白豆,知道白豆是谁。他应该知道说几句什么话。而说这几句话,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容易得就像是拿起他面前的那个茶杯,喝一口茶那么简单。很多时候,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就那么几句话。
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
是不是一个人到了所有人都要听他说话时,他就不会轻易说话了。他的一张嘴就变得比金子还要宝贵了。
他很平静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像所有那些握着重大权力的人物一样。越是在别人的心怦怦乱跳时,他就越发显得平静。
他终于开口了。
等待他开口的这个时间,其实也就是几十秒。可谁都觉得好像有几十年。
第三节
没有看跪在地上的人,看着站在一边低着头的杨来顺。
老罗用平缓的语调说,你说是你干的,你应该受到惩罚。把他抓起来,送进劳改队。具体要判多少年,让法院定吧。
马上冲上来两个带枪的人,把杨来顺的胳膊扭到背后。杨来顺的脸灰白如土,如同那种不长草的碱土。
大家鼓起掌来。
老罗又把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胡铁和白豆,没有马上开口。
其实不用开口,也会知道要说的是什么话了。有前面对杨来顺说的那些话,就知道要对胡铁说什么话了。
老罗看着胡铁,点了点头。
跟随首长多年的陈参谋知道,作为男人,首长看重胡铁这样的铁汉,作为军人,首长喜欢胡铁这样的士兵。首长没开口,陈参谋已经听到首长心里的话了。
陈参谋想,当初调查,怎么就没查出这铁汉的冤屈来呢?
老罗看着白豆,点了点头。
白麦明白了,老罗还记得白豆,记得白豆是她的妹子,记得白豆叫他姐夫。老罗帮她家人时,千里万里,多不容易,老罗也帮了。现在帮妹子,就张口一句话,老罗能不帮吗?白麦知道老罗外表威严,内心慈祥。老罗没开口,白麦已经听到老罗心里的话了。
白麦想好了,只要老罗把话说完,她马上过去扶起白豆,好好和白豆说说话。
她想,她一定要改变白豆的生活,决不让白豆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不仅陈参谋,不仅白麦,台下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首长的话,都准备好再一次鼓掌。
——你没有罪,你站起来吧。带上你的女人回家吧。
但老罗还没说话。
老罗的目光,越过胡铁,越过白豆,巡视他们身后的誓师人群。
老罗的目光,又越过誓师的人群,巡视人群身后的庄稼地、胡杨林、戈壁滩,还有更远处的天山。
老罗的目光,又越过庄稼地、胡杨林、戈壁滩,还越过更远的天山。
老罗说话了,声音像目光一样遥远。
——你说你冤枉了,看来,是冤枉了你。
胡铁的头抬起来,首长讲话过后,胡铁的头立即就要磕下去,磕出天响来。
白豆的头抬起来,老罗讲话过后,白豆的头立即就要磕下去,哪怕有大肚子挺着。
无数的眼泪已经流出了眼眶,首长讲话过后,立即就要掉下来。
无数的欢呼已经涌出了喉咙,首长讲话过后,立即就要喊出去。
老罗接着说话。
老罗遥远的话渐渐清晰起来。像一串雷,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聚结在会场上空。
——但是,你还是要回到劳改队去。因为你又犯了新的罪。你目无国法,越狱逃跑,挟持人质,冲击会场,把秋收动员誓师大会,变成了你个人的审判会,诉苦会,变成了你的平反大会。你这是破坏了社会主义生产建设,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反革命罪。
老罗一拍桌子,聚结在会场上空的串雷炸响了。
老罗说:把他押下去,等候判决。
所有的人哑巴了,也没有人冲上去抓胡铁,全傻了。
跪着的胡铁看着天上的太阳,太阳的光像是无数把利剑一齐刺进了他的眼睛,疼得他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叫:
老——天——啊。
如果这一辈子,你还不知道绝望的嚎叫是一种什么腔调,那么你就来听听胡铁这一叫。这一声嚎叫,你只要听到了,你到死也忘不了。
下野地的天,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嚎叫,太阳被吓得一下子躲到了云里。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下野地的地,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嚎叫,戈壁滩上的石头惊恐地四处乱跑。死海一样的大漠里的沙丘像是睡着的怪兽被喊醒了,挟卷起了无数的沙尘,呼啸着扑进了胡铁的这一声嚎叫里。
于是,每个人都看到了胡铁的嚎叫在瞬间变成了沙暴,变成了一条龙,疯狂地旋转在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