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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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成不变。为了使这新鲜的活动始终不衰地保持着它的魅力;我从此把每天的时间仔细划分一下:早上下两盘;下午下两盘;晚上再很快地复习一遍。在这之前;我每天过的日子像胶皮冻一样乱七八糟;粘粘糊糊;成天在鬼混。这一来;我每天的时间都排满了。我成天忙碌;但并不感到疲劳。因为下象棋有这样一种奇妙的优点:把全部脑力集中在一个局限得很狭窄的活动范围内;即使拼命用脑思索;也不会使人脑子萎缩;相反;只会使脑子更加灵活;更有活力。起先只不过是机械地模仿名家的棋局;渐渐地我开始对棋艺产生了一种艺术的、愉快的理解。我学会了进攻和防御的微妙之处;学会了其中的计谋和绝招。我领会了在几着棋之前预见棋势发展、早作安排、突然发起反攻的技巧。不久之后;我就准确无误地认出每一个象棋大师下棋时的个人特点;就像读诗人的诗;只消读几行就能断定作者是谁一样。开头的时候;下棋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现在变成一种享受;阿廖辛、拉斯克、波哥留勃夫、塔尔塔柯威尔;这些伟大的棋艺战略家们;都像亲爱的朋友一样;走进我孤独的小天地里。有了这无穷无尽的调剂;我沉寂的囚室每天都变得生气盎然。恰好因为我练习下棋;极有规律;使我原来已经受到剧烈震动的思维能力;又重新恢复正常。我觉得我的脑子又重新振奋起来;通过经常不断的思维训练甚至比以前更灵活;更机敏。尤其在审讯的时候;证明我的思路更加清晰、更加集中;我无意之中在棋盘上把抵御虚假的威胁和粉碎暗藏的奸计的本领训练得炉火纯青;从这时起;我在受审的时候再也不露任何破绽;我甚至觉得;这些盖世太保渐渐开始带着某种敬意来观察我。说不定他们暗自觉得奇怪:那么多人在他们面前都一一垮了下去;而我是从什么秘密的源泉里汲取力量;来进行这样百折不挠的抵抗的?
〃我日复一日地把书上的一百五十盘棋照着棋谱有系统地下了一盘又下一盘;这段幸福的时间延续了大概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然后我出乎意料地又达到了一个死点。我突然又重新面临着一片虚无。因为我每盘棋都下了二三十遍之后;这些棋局就失去了新鲜的魅力;再也不使人感到出其不意;它们先前如此使人兴奋、如此使人激动的力量枯竭了。这些棋局我每一步都早就背出来了;再一个劲地把它们下个没完;又有什么意思?我刚走出开局第一步棋;以后的进展便仿佛自动地在我脑子里面展开;再也没有什么出人意料、令人紧张、让人思考的东西。为了使我自己有事可做;为了给我找来那早已变得不可缺少的忙碌和调剂;我实在需要另外一本印着别的棋局的书。可是既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么我只有一条路走出这奇怪的迷津;我不得不自己发明一些新的棋局以代替旧的棋局。我不得不设法和我自己下棋;或者说得更精确些;把我自己当作对手。
〃我不知道;对于进行这种'游戏中的游戏'①的精神状况;您是否曾经设想过。但是只要粗粗一想就足以明白;下棋是一种纯粹的思维游戏;毫无偶然的因素在内。因此;自己把自己当作对手来下棋;势必是件绝顶荒谬的事情。象棋的吸引人之处;归根结底不就在于棋局的战略是在两个不同的脑子里按照不同的思路发展起来的吗。在这场智斗的过程中;黑方根本不知道白方将有什么军事动作;而是一刻不停地设法去猜测并且破坏白方的作战意图;而与此同时;白方也力图抢先一步;对黑方的秘密意图采取相应的措施。如果现在黑方和白方同是一个人;那么就出现了一种非常反常的情况;那就是说;同一个脑子同时既要知道这件事;又要不知道这件事。这个脑子作为白方在起作用的时候;要能够奉命完全忘记它在一分钟之前作为黑方所想达到的目的和所想做的事情。这样一种双重的思维事实上是以人的意识的完全分裂作为前提的;那就要求人的脑子像一部机械仪表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打开或者关上。所以说;想把自己当作对手来下棋;就像想跳过自己的影子一样的不近情理。〃
①指上文所说的自己和自己下棋。
八
〃现在我说得简短些吧;这种荒谬绝伦、不近情理的事情;我在绝望之中竟然尝试了好几个月。为了不至于完全发疯;或者陷入智力完全衰竭的境地;我除了去干这种逆情悖理的事情之外;别无其他选择。我那可怕的处境迫使我至少尝试着把我自己分裂成黑方我和白方我;免得被我身边的一片可怕的虚无所压垮。〃
B博士说到这里;朝后往躺椅上一靠;闭上眼睛达一分钟之久。他似乎想要使劲把一种使人不愉快的回忆强压下去。他的左嘴角出现了那个奇怪的抽搐;他没有能把它控制住。然后他在躺椅里又直起身子来。
〃好;到现在为止;我希望我已经把一切都跟您解释得相当清楚了。可是遗憾的是;我自己也没把握;是否能把以后发生的事也同样清楚地说给您听。因为这种新的活动;要求脑子无保留地紧张起来;这就使它不能同时进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了;按照我的意见;自己把自己当作对手来下棋;这根本是胡闹。但是如果面前真有一个棋盘;那么干这种荒谬绝顶的事至少还有最低限度的一点机会;因为这个棋盘本身总还允许你有一定的距离;产生一种物质上互相隔离的感觉。如果坐在一张真正的棋盘前面;上面摆着真正的棋子;你至少可以安排一些时间来进行思考;你的身体可以一会儿坐在桌子的这一边;一会儿坐在桌子的那一边;以便时而从黑方的立场上;时而从白方的立场上来观察局势。但是;像我这样被迫把这些我自己反对我自己的鏖战;或者您愿意这么说的话;我自己和我自己进行的鏖战;反射到我脑子里想像的空间中去;我也就被迫在我的脑海里;把六十四个格子里的每一步棋走过之后的棋势清清楚楚地抓住;而且除此之外;不仅把暂时的棋局记住;还要算出双方各自可能要走的其他几步棋;这就是说——我自己也知道;这一切听起来是多么荒唐——我要双倍、三倍地设想;不;六倍、八倍。十二倍地设想;为了每一个我;即黑子我和白子我;都要事先想出四五步棋来。请您原谅;我竟然向您提出这样的苛求——设想一下这种疯狂的事情。在我的幻想的抽象空间里下这种象棋的时候;我作为白方的棋手必须事先算出四五步棋。同时;作为黑方的棋手;也得这样干。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我必须把随着棋局的发展而产生的一步步局势事先用两个脑子加以联想;用白方的脑子和黑方的脑子一起联想。但是;即便是这种自我分裂也还不是我这种莫名其妙的试验当中最危险的事情。最危险的是我这样独立无依地想出一些棋局;结果脚底下失去了实地;一下子就陷入了无底的深渊。要是单单把名家的棋局复演一遍;就像前几个礼拜我一直练习的那样。那么归根到底只不过是一种复制的过程;纯粹是把已有的物质重复一遍;这样做;并不见得比背诵诗歌、默记法律条文更吃力。这是一种有限制的、按部就班的活动;因而是绝妙的脑力练习。我在上下午各下两盘棋;变成了我的固定的作业;我毫不费劲地就完成了。它们代替了我的正常的活动;再说;万一我在下一盘棋的过程中走错了;或者不知道怎么往下走了;我总还有书可以作为依靠。仅仅因为这个缘故;这种活动对于我的已经受到震撼的神经来说才如此有益;甚至可以说起到镇静作用;因为照着棋谱下别人下过的棋局;并没有让我自己去冒风险。无论是黑方还是白方取胜;我都无所谓。在那儿争夺冠军称号的不是阿廖辛或者波哥留勃夫吗。我个人;我的理智、我的灵魂仅仅作为观局者;作为行家在那儿欣赏那些棋局的激烈转变和优美之处。可是自从我自己试图和我自己对垒之时起;我就不知不觉地开始向我自己挑起战来。两个我当中的每一个我;黑子我和白子我;都得互相争个高低;双方都野心勃勃;焦躁不安;急于取胜;急于赢棋。作为黑子我;每下一步棋;我都拼命在想;白子我将采取什么步骤。两个我当中的每一个我只要另一个我走错一步棋;就兴高采烈;而同时对于自己的失利则火冒三丈。〃
〃这一切看上去都毫无意义;事实上;这样一种人为的精神分裂;这样一种可能引起危险的情绪激动的意识分裂;在正常的情况下;在正常的人身上是难以想像的。但是您不要忘记;我已经被人用暴力从一切正常的状态中强拉了出来;我是一个无辜遭受监禁的囚徒;几个月来被人挖空心思地用孤寂折磨着;是一个早就想把他心里积聚起来的愤怒向什么东西发泄一下的人。既然我别无所有;只有这种荒唐的自己把自己当敌手的棋戏;那么我的愤怒;我的报复心;便狂热地全部倾注到这种游戏中去了。我心里有一种东西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而我心里不是只有这另一个自我是我能够与之作战的吗;所以我在下棋的时候简直达到一种癫狂的激动的程度。起先我还心平气和、深思熟虑地进行思考;在两盘棋之间我还安排些休息时间;歇一歇;松口气;但是渐渐地;我那激动的神经不容我再等。白子我刚走一步;黑子我就已经起劲地抢着走了。一盘棋刚下完;我就向我自己挑战;下另一盘;因为每一盘棋下棋的两个我总有一个我被另一个我所战胜;于是便要求再杀一盘报仇雪恨。我永远也说不清楚;连说个大概也不行;我在囚室里的最后几个月里;由于这种疯狂的贪得无厌的情绪;我对我自己究竟下了多少盘棋——也许上千盘;说不定更多些。这是一种我自己也无法抵御的风魔;从早到晚我什么也不想;尽想着象、卒、车、王、将死和移位。我整个的身心都被逼到这些小方格里去了。下棋的乐趣变成了下棋的热情;变成一种癖好;变成一种激烈的狂怒;它不仅在我醒着的时候纠缠着我;渐渐地;也侵入到我的睡梦之中。我脑子里只能想棋;只能思考棋子的运动;象棋的问题。有时我醒过来;额上汗津津的;我发现;我甚至在睡梦中大概也在下意识地下棋;要是我梦见人;那么这些人也跟车、象一样地移动;也跳着马步或进或退。甚至于把我叫去审讯的时候;我也不再能头脑清醒地想到我的责任;我觉得;在最后几次审讯中;我一定说话相当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因为审判官们不时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可是实际上;在他们盘问并且商量的时候;我简直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只等着他们再把我带回到我的囚室里去;好让我继续下棋;下我那疯狂的棋;重新下一盘;再下一盘;再下一盘。每一次中断我都觉得是个干扰。甚至看守来打扫囚室的那一刻钟;他给我送饭来的两分钟;也使我那热狂的焦躁心情备受折磨。有时候一直到晚上;那盛着午饭的饭盆还搁在那儿动也没动。我下棋下得连吃饭也忘了;我肉体上惟一能够感觉到的乃是可怕的干渴;大概不停地思索、不断地下棋早已使我上火了吧;我两口就把水瓶给喝干了;逼着看守给我多打点水;可是隔了一会儿;我又觉得口干舌燥。最后;我下棋的时候——我从早到晚什么事情也不干了——我的情绪激动到这种地步;我都不能安安静静地坐上片刻;我一面考虑棋局;一面不停地走来走去;棋局越到见分晓的时候;我就走得越快。赢棋、取胜、把我自己打败的欲望渐渐变成一种狂怒。我焦躁得浑身哆嗦;因为我身上一方的我总嫌另一方的我走得太慢。一个就催另一个快下;您也许会觉得非常可笑:要是我身上的一个我觉得另一个我回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