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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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脸色说:“他呀,不光喜欢下厨做菜,还喜欢自己洗衣熨衣哩。谁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该享服了。”魏老先生当即便长长地“哦— ”了一声。从此以后,便有心要把女儿嫁给苏非聪。那魏小姐跟诗人往来一阵子,也没了新鲜感。一则诗人总有些与常人相悻之处,比方蓄长发穿破衣不洗澡之类,都让魏小姐不习惯。
二则情诗也读得腻了,好看的词句也有限,颠来倒去就那么些东西。于是约会的兴趣便大大减少。倒是常来家中小坐的苏非聪不时说些笑话以及陪她看几场电影,令她十分开心。这么开心来开心去,心里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路边的树阴下,苏非聪心怀鬼胎地搂抱了魏小姐。魏小姐并未反抗,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搂抱,甚至大胆地献了吻。苏非聪方晓得他已经把诗人打得一败涂地了。
丁子恒在听苏非聪说他这段故事时,哈哈大笑,笑完便叹息自己同雯颖的经历未免简单。苏非聪说:“朋友,你就别叹息啦。我这浪漫过后是后患无穷。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厨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衬衣,也得我亲手来熨。太太说‘这可是你亲自跟我爸爸保证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说完自己也跟着丁子恒哈哈大笑了一通。
苏非聪和魏婉娴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大静雅与大毛同班,正读五年级,老二静宜则比二毛高一级,上四年级,老三静沁已经满了五岁。丁子恒搬来的第一天,因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着三轮车拉着行李抵达乌泥湖时,天已黄昏。
雯颖要搭炉子烧饭已不可能。虽然丁子恒再三表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的面包,但苏非聪仍然力邀丁子恒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随便进一顿晚餐。饭还没煮好,小孩子们便已经都打得火热了,仿佛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苏非聪挽起衣袖下厨做菜,魏婉娴便坐在屋里陪丁子恒和雯颖喝茶闲聊。魏婉娴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开襟毛衣,白色的衬衣领子翻在毛衣外面。长头发被盘成发髻,高高地堆在头顶。魏婉娴眼睛和眉毛都显得细长,皮肤很白。说话时,两只手喜欢在胸前比划,十指纤纤的,动作十分优雅。当下雯颖便忍不住赞道:“苏太太,你好美呀。”
魏婉娴眉毛高高地一扬,说:“是吗?可我正想这么说你呢。”
夜里苏非聪躺在床上跟魏婉娴闲聊,说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娴便说喂挝挝,你眼睛又不老实了?
苏非聪笑说:“我说她美,可并没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门子醋。”
魏婉娴说:“我可比不上人家。”
苏非聪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哟。叫我说呀,你们两人是不同的类型。丁太太属于素朴而天然的美丽,而你则是华丽而精致的美丽。”
魏婉娴忙说:“那你喜欢哪一种美丽呢?”
苏非聪心中暗笑,觉得女人是世上最适于拿来开心的一类。嘴上却一本正经说:“像我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比较喜欢后一类的了,要不费那么大的力气追你干什么?还要辛辛苦苦给你烧菜。丁工可是一辈子不下厨房的。”
魏婉娴于是就高兴了起来,说:“明天早上我起来给你煮牛奶。”
说是这么说,次日一早仍然是苏非聪自己起来给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还为上学的静雅和静宜准备下了早餐。
魏婉娴同雯颖成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却不是初次见面的那顿晚餐,而是乙字楼下左舍的刘妈妈。
刘妈妈叫许素珍,她丈夫刘景清是勘测室的工程师,从洞庭湖工程处合并来汉口的。许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罗乡下,直到刘景清分到乌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团聚。许素珍没上过学,刘景清不在家时,便常常上楼来请魏婉娴或是雯颖帮她看信或者写信什么的。许素珍人爽直,说话高声大气,一口乡音,尤其好议论宿舍里发生的事情。偏她脑子不是十分有条理,往往张冠李戴,常常惹得雯颖和魏婉娴笑个不住。那天许素珍抱着她的小儿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着从楼下上来串门,站在走廊对雯颖说今天天气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苏妈妈,把静沁和嘟嘟也都带上,顺便给小伢子们抽个签,看看将来前途怎么样。前面郗婆婆说过古德寺的菩萨最灵了。
雯颖一听这话便笑。雯颖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从不信菩萨,更从未想过要去抽签。许素珍从雯颖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思,赶紧摇着一只手,显出几分紧张地说:“有什么话,千万莫讲出口,菩萨会听到的。菩萨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哪个有什么不恭敬,他全都听得到。他会让报应一个一个跟着来的。”
雯颖的笑意就更浓了。她说:“菩萨有这么小心眼?”
许素珍急得跺脚:“你还说!你还说!”
这一刻魏婉娴听着她俩的对话,也笑盈盈着从屋里出来。魏婉娴说:“菩萨哪里是小心眼呢?简直是没心眼哩。他让几个好人得到善报?又让几个坏人遭到恶报?
我们苏非聪说了,菩萨就是用来哄人的,把人都哄成阿木林,呆脑子一个。“
没等魏婉娴说完,许素珍拔腿就走,且走且说:“我不沾你们,这个话跟我没关系。以后菩萨怪罪,你们也莫怨我。我心里是敬菩萨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见许素珍如此紧张,雯颖和魏婉娴便都哈哈地大笑起来。魏婉娴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完说:“她真好玩呀。”
雯颖说:“乡下的女人好多都敬观音菩萨。不过,我总觉得她们不光是拿菩萨当上帝,还把菩萨当成好朋友,自己心里的什么话都去跟菩萨说。”
魏婉娴对雯颖此说显得很不屑地笑笑,说:“菩萨嘛,不过是人用黄泥糊出一个想当然的东西,用来自欺和欺人的。我在女子师范读书时,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女子解放,砸碎菩萨》。”
雯颖早知魏婉娴是女子高师毕业,但却没想到她还写过文章,不觉心里生出几分敬意,便问:“发表在哪里?”
魏婉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发表。我拿给我家苏非聪看,他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说砸了菩萨,女子还是解放不了。百年之内,谈女子解放,都只能是空谈,你就别做这个梦了。我叫他说得生气了,就抓过文章撕掉了。”
雯颖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魏婉娴在雯颖的笑声中说:“当时我觉得他是因为大男人主义才说这个话,可是现在……你看我们两个,原来都好好地当着老师,为了跟着丈夫就都丢了工作,事业就变成了做家务。”她说着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竟撞得雯颖脑子里嗡的一声。她不由望着窗外淡档的云天,云天中一只鸟儿正在飞翔。雯颖心想,可不是!
魏婉娴脸上的怅惘便有些浓了。一忽儿,她低档地吟出一首诗:“我依稀是一只飞鸿,在云霄中翱翔歌吟;我依稀是一个浪花,在碧海中腾跃隐没;缘着生命的途程,我提着丰满的篮儿,洒遍了这枯燥的沙漠。”
雯颖惊喜道:“这不是石评梅的《青春微语》吗?”
魏婉娴怔了怔:“你也喜欢石评梅?”
雯颖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差不多是我的偶像哩。‘……君宇,我无力拖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石评梅这个碑记的时候,在丁子恒他表妹家,我读完就哭得跟泪人似的,丁子恒正好来看他表妹,结果莫名其妙地看见一个女孩子坐在那里哭,他觉得这个女孩太有意思了,就跟我好了起来。”
魏婉娴笑了,她想起她初恋时,总是跟着诗人到陶然亭去看石评梅和高君宇墓碑的事。雯颖眼前亦仿佛出现当年在好友家里哭泣的情景,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笑过后,两人都不说话,心底却都觉得彼此被一种什么东西联系了起来,有一种温温暖暖的感觉。
那之后,魏婉娴和雯颖在一起便总能很真心地讲述自己或是议论别人。如此,日子就不那么寂寞了。
四
一连数日都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从乌泥湖走到机关,鞋上沾满了泥。办公大楼门口一块棕色的麻毡垫子,原本专供擦鞋底之用,这一刻却因人人脚上都有稀泥,垫子已经变得奇脏无比,鞋底再到上面去擦,反倒弄得更脏。好多人低头见此,便绕过毡垫,径直走进办公室,弄得办公室的地板上,都是斑斑点档的泥浆。
丁子恒和苏非聪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两人虽是毗邻而居,又是同一办公室,平常上班却并不相邀同行。偶尔路遇,几句问候后,自有一人加快步伐,另一人放慢脚步,拉开距离,各走各的。有一个住在简易宿舍的水电工曾经来丁字楼改装自来水管,认得丁子恒,也认得苏非聪,上班路上几次见他们如此这般,深为怪异,便在水电组将这事儿拿出来说笑了一番。水电组的工人们亦都称奇,纷纷笑说,这些知识分子真不知道哪来这么些怪毛病。这话拐着弯传到雯颖耳朵里,雯颖说给丁子恒听,丁子恒亦笑说,他们工人哪里懂得独行之趣呢。
苏非聪进办公室时,丁子恒刚擦完自己的桌子。苏非聪顺手接过丁子恒的抹布,又低头看看地板上的泥迹,叹道:“完全应该有一个清洁工人每天早上来把这里打扫一下的。当年,我的办公桌上只要有一丁点灰,那个干活的杂工至少要扣掉半天的工钱。”
丁子恒笑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要想想两年前在外业队勘探的日子,现在就是桌上糊一层泥,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非聪亦笑了,说:“那倒是。我在外业队时常常住在农民的家里,每天早晨上厕所,被我视为人间第一痛苦之事。”
丁子恒说:“不过,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人负责清洁办公室的。如果苏联专家今天突然跑来,看见这地板,该有何感想?”
苏非聪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们来之前,自然会有通知,也自然会有人来关心这地板了。”
同办公室的王志福听他们俩说笑了几个来回,毫无动手清洁环境之意,倒是各自倒上一杯茶水,坐了下来。王志福便从自己桌前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隐忍不住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有这工夫高谈阔论,怎么就不能拿个拖布把地板拖拖干净呢?”他说着便出了门,转身拿着拖布进来,三下五下便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
苏非聪和丁子恒两人顿时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尴尬。
王志福是春节前才从水文室调来总工程师办公室的。他原本是木工,因心灵手巧,搞了好几项技术革新,连续几年当上了劳动模范。院里便有意要培养他,欲将他作为调干生送到清华水利系学习。偏偏他的老婆在那期间正好生孩子难产,老公公忙着为媳妇找医生时一下子中风瘫痪在床。虽说王志福表示可以克服困难,但院里还是替他着想,把入学时间推迟了一年。为了让王志福在上学前夕多了解一些实际,便让他先来总工室,给总工程师吴思湘做助理。
王志福拖完地去放拖布时,苏非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