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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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颠簸在满是泥土的路上。大风在自己一阵一阵扬起的灰尘中吼叫,路边的树叶已经凋落殆尽。两边田园一派荒凉,几乎无人耕作。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张皇地躲避汽车。
有一个行人在他们的汽车开过时突然栽倒。丁子恒吓了一跳,说:“他怎么了?”
司机说:“死了呗。”
丁子恒大惊,说:“就这样死了?”
司机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跑这条线。头一回见,还下车看看怎么回事。
后来见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见到倒尸,没饭吃,饿死的。“
一番话,说得丁子恒全身发毛,他想起白龙洞口四川老头的话,一股深深的悲哀袭击了他,却不敢再多问。
接近黄昏时,风中满是寒意,强劲地从车缝里挤进来,然后设法钻入人的骨缝。
丁子恒将大衣掖得紧紧,心忧如焚。他想,这风又将吹倒多少路边行人呢?那一条条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跟着即将结束的年头随风而逝?我们的这个世界怎么啦?
许多的人,在1959年结束之际,无声地倒在那条荒凉的小路上。
1960年(一)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北宋·范仲淹《苏幕遮》
一
饥饿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浮肿病的恐惧,在民间悄然流传。
春节间,乌泥湖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的老婆陈丽霞在总院职工医院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满脸皱褶,像个萎缩的小老头。何民友站在产房门外,极力想知道这孩子是否正常。他实在太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护士把婴儿抱过来,他第一眼便看到那个小老头的脸上生着一张兔唇。心中顿时有如刀刺,忍不住一声长啸,一头撞向墙壁。鲜血立即从他的额上流出,经过眼睛,流下面颊。抱着孩子的护士吓了一跳,她尖叫道:“同志,你怎么啦?”何民友掏出手绢,慢慢地揩脸,低声说:“没什么。”
陈丽霞躺在床上泪水涟涟,哭得连奶水也没了,何民友便只好头顶着白纱布到处买奶粉。市场上已买不到鸡,猪肉亦很少很少。上粮店买米面,不是休息便是盘存。好容易碰上一天开门,若不赶早,便卖完了。何民友想给陈丽霞买块蛋糕,竟是遍寻各个商店而未得见。
三天后,陈丽霞出了医院。她在家做完了月子还不敢出门。怕人问起孩子。满月那天,何民友托丁字楼李三婆设法从蒲家桑园买只鸡,不管多贵都行。李三婆便带了他去郗婆婆家,郗婆婆长吁短叹,说现在哪里还有鸡?有鸡不自己留着吃了活命,还舍得卖?
何民友忙说:“我出五块钱,不管多小都五块钱。”
郗婆婆认真想了想,说:“那我问问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只瘦小的母鸡送到癸字楼,陈丽霞见到鸡高兴得眼泪都淌了出来。晚饭的时候,这只鸡便变成一锅汤。鸡汤在碗里冒着热气,有稀稀几星油浮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两眼直直地望着鸡汤,鼻子不停地抽耸。
何民友说:“想喝吗?”
何白毛说:“想。”
何多多却连话都没说,端起碗便往嘴里倒。何民友还未来得及阻止,何多多已经将汤倒进嘴里。
只一秒钟,鸡汤从何多多手上“哐”地摔下,汤洒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脸色顿变,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
何多多却只是用手指着嘴哇屯屯乱叫,他的嘴唇已被烫得通红。何民友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声大哭,哭声如嚎。
陈丽霞说:“你打他干什么?”
何民友说:“这么大了,还总是闯祸。”
陈丽霞说:“他是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说:“知道又怎么样?我烦!”
陈丽霞说:“你烦有什么用呢?你烦他也是你的儿子。”
陈丽霞说着,便搂着何多多哭了起来。何多多见陈丽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手替陈丽霞抹眼泪。这一抹,陈丽霞哭得更厉害了。
何民友说:“老天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让我有三个这样的孩子。将来他们长大了该怎么活啊!”
因何多多的缘故,这顿晚餐何民友几乎一口没吃。何多多哭罢,倒是同弟弟何白毛一起一连喝下两碗汤,喝得小脸泛起红色。
夜里何民友躺上床上对陈丽霞说:“把小三送到乡下去好不好?多多和白毛已经让我够受了,再加上小三,我有点受不了这个压力。”
陈丽霞说:“也好。把小三交给我妈,我们每月多寄点钱去。”
何民友说:“如果小三智力上没有问题,将来我们存点钱,把她送到上海做手术,也许会跟正常人一样。”
陈丽霞长叹一声,说:“生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初你不娶我就好了。”
何民友说:“你后悔了?”
陈丽霞说:“你不后悔?”
何民友说:“后悔又有什么用?我明天就去买车票。”
因为打了何多多,何民友心里颇内疚,第二日中午去买火车票时,便答应给何多多买几粒糖果回来。何多多脸上浮出笑容,说:“爸爸,糖,甜。”何民友下楼时,何多多便跟在他身后。
何民友说:“多多在楼下玩一下就回去,啊!”说罢匆匆而去。
下午何民友买罢车票回家,掏出糖果找何多多。陈丽霞说:“多多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
何民友说:“我让他在楼下玩一会儿就回家呀!”
陈丽霞说:“你没带他走?”
何民友说:“没有呀。”
陈丽霞立即傻了,说:“那他到哪去了?”
何民友说:“我走后他一直没回来?”
陈丽霞说:“没有呀!”
何民友拔腿便往楼下跑。陈丽霞亦放下怀里的小三,交与白毛看着,跟着何民友下了楼。两人屋前屋后地喊多多,喊得乌泥湖宿舍一片惊惶。
许多人都从家里出来,帮忙询问。戊字楼上洪佐沁的二儿子洪泽江说:“我看见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的。”
何民友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在乙字楼还碰到过金总,还站在那里同金总说了话的,多多并没有在我身后呀。”
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刘三熊说:“我在操场上玩,也看到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我还……还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
许素珍找三熊回家吃饭,见何民友夫妇找多多,也站在一边听。听着听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心一紧,说:“糟了!”说罢,拔腿跑到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窨井处。
窨井盖正开着,这是早晨农民掏粪时打开的。为图方便,他们常常打开后便懒得关上。许素珍俯身往下一望,一顶孩子的小帽子正飘在粪水上面。她失声惊叫起来:“何工啊,你快来看呀!”
所有帮忙找何多多的人皆闻声而至。陈丽霞一见帽子便昏厥在地。何民友脸色煞白,他扶着陈丽霞颤声叫道:“来……人呀,帮帮我……”叫完,自己也两腿一软,跪坐在地。
许紊珍对三熊说:“快,叫爸爸来!”
几分钟后,刘景清赶到。许素珍脱下棉衣,把卫生衣袖一挽,说:“你拖住我的腿,我来捞捞看。”
说着便趴在地上,几乎半个身子伸进窨井里。她伸出手,先将帽子捡上来,然后又伸臂在粪水中抓摸。只一会儿,她便说:“抓到了。”
许素珍手上抓住一团衣服,她使了一把力,将之拉出水面。蹲在一边的三熊说:“真的是何多多的棉袄耶。”
许素珍说:“少废话,快来几个人,帮忙弄上来。太重了,我拖他不动。”
已经镇定下来的何民友和丁字楼上右舍闻讯而来的吴松杰一起俯下身,几个人下力一拽,一具尸体被拽了出来。
何多多满身粪便,臭气呛得围观者连连后退。夕阳的余光落在何多多浮肿的脸上,他嘴角挂着污物,微微上翘着,仿佛含着几丝笑意。何民友蹲地上,双手捂头,呜呜地哭起来。一时间四周静悄悄的,远离生命的何多多令所有注视他的目光发呆。
站在何民友身后的一个孩子,以更大的声音放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多多哥哥好可怜呀。呜……挝挝挝我教他算一加一,他还没有学会呢。呜……挝挝…
他死了,以后怎么学得会呢?呜……挝挝…“
这个孩子是三毛。
何多多的死让乌泥湖的人伤感了许多日子。人们感伤完后总是要说到三毛,说时都笑:“这个三毛真有意思。”
二
三峡设计一日日紧张起来,但每周五的政治学习却雷打不动,最近的内容便是反右倾。施工室不似总工室,那边老式工程师多,发言讲话相对委婉,内容每每都涉及自己,检讨复检讨。施工室却不,新来大学生和党员甚多,他们颇富激情,一发言便有慷慨激昂之状,批判言词远多于其它。有时点名,有时虽未点名,但谁都知道指向所在。这使丁子恒常感恐惧,不得不在心里分析,哪些是讲他,而另一些又是指谁。分析出来后,联系批判言词一想,浑身大汗即出。在大家眼里,丁子恒是很“右倾”的,可丁子恒自思,怎样才能不“右倾”呢?往左倾一点应该怎么做呢?想后便既觉自己无能,又觉自己无奈,心里便时有悲哀之情。悲哀过后,更有一份是警惕:切不可将此情绪流露出来,否则下场将更可怕。于是只有冷淡着面孔,越来越少地说话。
丁子恒开始吸烟。初吸时,稍一深吸便被呛得咳嗽,吸过几次,就好了。青烟从唇边冉冉地升起,然后悄无声息地四下散开。望着烟雾由浓变淡,丁子恒仿佛觉得自己压抑的情绪也随之散去,堵在胸口的东西仿佛得到了化解。
雯颖有些不悦,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抽烟呢?”
丁子恒说:“心里很闷。抽了烟后,闷气就好像跟着烟一起走了似的。”
雯颖说:“哪有这样的事?你这是给自己找借口哩。”
丁子恒说:“是真的。我抽过烟,心里就好过多了。”
雯颖叹息道:“要这样,你就抽好了。反正我不信你的话。”
丁子恒苦苦一笑,想,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星期天,丁字楼上来一个陌生人。他带了一封信交给丁子恒,然后说他是魏婉娴的哥哥也是苏非聪的同学魏以,受苏非聪之托,前来拿书。丁子恒和雯颖忙让座沏茶。大毛二毛以及三毛听说是静宜静雅她们的大舅舅来了,便都一起围上来,问声不绝。
魏以叹说她们可没有你们好。静雅静宜都已经休学了,全靠妈妈在家教她们认认字。二毛问她们休学在家干什么,魏家大舅说采桑养蚕,下地插秧,割谷子看场,要做的事多得很。几个孩子便都很惊异,不信静雅静宜会这么能干。魏以便说:“事情轮到谁头上,谁都会变得能干。”
信是苏非聪笔迹。其中什么也没谈,只说见信将书交与来人。丁子恒便问苏非聪的情况,魏以说苏非聪情况很不好,主要是情绪不稳定。农活不会干,出门又受人气,一口气咽不下,便在家发脾气,见杯子摔杯子,见碗砸碗,就连扔热水瓶都干过。暴躁起来